惊蛰未久,帝国的心脏犹带料峭春寒,铅灰色的天沉沉压着紫禁城金碧琉璃。乾清宫东暖阁内,地龙烧得极暖,驱散了窗棂缝隙渗入的最后一丝寒气。几座硕大的宣德铜鎏金双狮戏球熏笼里,上好的银骨炭无声燃着,氤氲出松枝淡香,与御案上那方澄泥砚里新研开的“龙香”御墨清气,融在一处。</p>
朱厚照身着常服——赭黄云龙暗纹直身袍,未戴翼善冠,只束网巾,端坐于紫檀木嵌螺钿山水人物御榻之上。此刻正低垂着眼,目光凝在御案摊开的一叠奏疏上,指尖无意识地捻着玉虎,那玉质温润,映着炭火,流转着内敛的光华。</p>
阁内极静,唯闻铜壶滴漏,声声清泠,敲在人心上。</p>
司礼监掌印太监魏彬,垂手侍立在御榻侧后阴影里,眼观鼻,鼻观心,气息几近于无。身旁一侧站有的陈敬、田春、张大顺三人。</p>
而一直伺候左右的刘全忠则在外面,竖着耳朵,随时等候传唤。</p>
暖阁中央的地毡之上,依次肃立着几位重臣:内阁首辅毛纪,次辅王琼,大学士王宪、秦金、乔宇,以及现如今的勋贵之首、掌中军都督府事的英国公张仑。</p>
众人皆着公服,绯袍玉带,屏息凝神,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沉甸甸的、等待雷霆或甘霖降临的压抑。</p>
“兵部对简霄所奏三事,议覆如何?” 朱厚照的声音不高,懒懒得,终于打破了暖阁的沉寂。他并未抬头,目光仍焦着在奏疏的墨字间。</p>
毛纪闻声向前微挪一步,宽大的绯色袍袖垂落,双手捧起一份题本,声音沉稳如古井:“回陛下,兵部议覆已呈御览。” 他略顿,条理分明地奏道,“其一,御史简霄奏请武职世袭之初,先由巡按御史考较骑射韬略,合格方准起送袭替,袭职后仍由御史定期按历比试,五年军政考选亦依此法。兵部以为,此议更改‘旧法’,事体重大,牵涉甚广,恐滋纷扰,议为‘别难再议’,伏请陛下圣裁。”</p>
毛纪的声音在暖阁中回荡,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他眼帘低垂,余光却敏锐地捕捉着御座上的动静。皇帝捻着玉虎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p>
“其二,”毛纪继续道,“简霄言问刑条例中‘官军对敌损伤、被掳数十人以上者,比以守备不设律边远充军’之条,本为补律文未备,然执法者不分战守情势,凡有损伤掳掠,即行严惩,致使将官畏首畏尾,不敢力战,抚按官亦多姑息避责。兵部议覆以为,此律例在早有明旨,区分战守不同情形定罪量刑,如今只需重申前旨,严令遵守即可。”</p>
奏报至此,毛纪稍作停顿,喉头微动,他感到身旁次辅王琼那沉稳厚重的气息也凝了一瞬。两人虽素来政见时有龃龉,此刻对兵部这看似稳妥、实则回避关键的议覆,心下皆是不以为然。王琼浓眉下双目炯炯,闻言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下微微一抿。</p>
“其三,”毛纪的声音依旧平稳,“简霄奏沿海诸卫军伍虚耗,水寨军及备倭船存者无几,寇发则仓促募兵造船,动失机宜。此议兵部以为切中时弊,沿海军伍确应设法清补,恢复旧额;战船亦当及时修造,责成操练,以备缓急。此条兵部无异议,请旨施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