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宁城西,菜市口。依旧是那片浸透了血污的黄土刑台,依旧是黑压压望不到边的人群。只是今日的气氛,比斩陈万金时,更为压抑,更为死寂。</p>
空气中那股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尚未散尽,又被新的恐惧所填充。人群中有低语如暗流涌动:“听说了吗?前日都司衙门里,李都堂的亲兵想闹,被夏阎王带来的亲兵当场格杀了三个!”</p>
“夏阎王?这诨名谁起的?”</p>
“别管谁起的!听商人说他原先在盐课上杀了几十人,又到咱辽东来,前些日子杀了豪绅!如今连李都堂这等人物都…这不是阎王,谁是?”</p>
“噤声!不要命了!仔细看着便是!”</p>
刑台之上,跪着一人。辽东都指挥使李荣!昔日威风凛凛的二品大员,此刻已被剥去那身象征权柄的麒麟补子大红纻丝官袍,只穿着一件肮脏的白色囚衣,蓬头垢面,面如死灰。五花大绑的粗绳深深勒进他魁梧的身躯,那曾经挺直的腰板彻底佝偻下去,虬髯杂乱地黏在脸上,双目空洞无神,望着台下攒动的人头,仿佛魂魄早已离体。</p>
他不再挣扎,不再辩解,如同一条抽去了脊梁的死狗,跪在曾被他视为私产的土地上,等待最终的裁决。</p>
李荣原以为夏言是清流言官出身,又是协理学士,不过纸上谈兵,哪曾想…哪曾想这夏言竟是这般心狠手辣、赶尽杀绝的真阎罗!</p>
而在人群中有一汉子盯着李荣,心中冷笑:“当年夏言在江南整顿盐务,管你是盘踞百年的盐枭巨富,还是根深蒂固的盐课司官吏,但凡沾了贪墨的边,说锁拿就锁拿,说抄家就抄家,说杀头就杀头,血染辕门,人头滚滚,硬生生把盐课积弊撕开一道血淋淋的口子!那“夏阎王”的名号,是生生用人头堆出来的!可笑你李荣,坐镇辽东久了,真当自己是土皇帝,竟以为这辽东天高皇帝远。”</p>
“他夏言初来乍到,你以为要给你这地头蛇几分薄面…呵,薄面?他连陈万金那等家资巨万的豪绅都眼皮不眨就斩了,你这颗戴了纱帽的头颅,在他眼里,与那盐枭、豪绅的头颅又有何异?不过是多费一道奏本弹劾的功夫罢了!人情?世交?在这位眼里,怕连辽东的粪土都不如!他心中只有圣上的旨意!”</p>
那汉子不是别人,正是辽东副总兵,刘晖!</p>
这俩人都来到了这里,可见对李荣多么看重。</p>
李荣如果知道,还闹什么啊。</p>
此刻李荣这边,一股热流顺着大腿根不受控制地淌下,在黄土上汇成一小滩浑浊的水渍,腥臊味混入血腥气中。</p>
监斩官席上,夏言依旧端坐。依旧是那身官袍。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无斩杀陈万金时的漠然,亦无二堂质询李荣时的厉色。只有平静。这平静,比任何厉色都更令人胆寒。</p>
他微微侧首,目光越过刑台上那滩烂泥般的李荣,投向更远处。</p>
城墙根下,那几株前几日还只顶着零星鹅黄嫩芽的垂柳,在料峭春寒中,枝条竟已舒展了不少,新绿愈发明显,随风轻轻摇曳,透着一股倔强的生机。那抹绿色,是这片肃杀污浊中唯一鲜亮的颜色,刺目而又充满希望。</p>
刑房书吏尖利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例行公事的麻木,却也隐隐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验明正身!罪犯李荣,辽东都指挥使,职任期间,贪墨赈银,倒卖军械,侵占屯田,罔顾国法,罪证确凿!奉钦差总理辽东赈务夏都御史钧令,依《大明律·刑律·受赃》、《大明律·兵律·军政》、《大明律·户律·田宅》诸条,数罪并罚,判处斩立决!以儆效尤!”</p>
“斩”字出口,台下人群又是一阵压抑的骚动,无数道目光交织着恐惧、快意、麻木,聚焦在台上。几个混在人群中的卫所千户、百户,脸色惨白如纸,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后缩。</p>
夏言缓缓收回目光,不再看那柳色。他伸出右手,探向朱漆托盘中的签筒。那支火签,殷红如血,静静地躺在签筒中。他的手指修长稳定,没有丝毫颤抖。</p>
这场景,何其熟悉。扬州盐运司衙门前,淮安府大校场上,那一次次掷下的红签,那一次次冲天而起的血光,那一声声戛然而止的惨叫…仿佛就在昨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