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白日里灼人的暑气稍稍退却,但空气依旧闷滞。榆次县驿站的一处偏僻小院厢房内,门窗紧闭,只点了一盏如豆的油灯。昏黄的光晕勉强驱散一隅黑暗,却将人影拉扯得摇曳不定,更添几分诡秘。马录已换下官袍,身着寻常的靛蓝直裰,端坐在一张硬木圈椅中,面容在灯影下显得愈发沉肃。陈安垂手侍立在他身后,如同一个沉默的影子。</p>
薛良被两个可靠的驿卒带了进来。经过简单的梳洗,换了一身干净的粗布衣服,但脸上的惊惶与疲惫依旧深刻。他不敢坐,只垂着头,躬身立在房间中央,身体微微发颤,仿佛随时会倒下。</p>
“薛良,” 马录开口,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此地唯本官与心腹长随,再无六耳。你将所知内情,原原本本,细细道来。若有半句虚言,三尺王法,定不饶你。” 语气平淡,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威严。</p>
薛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老爷垂询,小的不敢有丝毫隐瞒!”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在凝聚残存的勇气,开始了叙述:</p>
“小的原是交城县人,家贫无依,十来岁便被卖到李福达……那时他还叫李福达,在交城、文水一带做响马头子……府上为奴。因着还算机灵,被拨到他身边伺候。那李福达,生性多疑,手段极其狠辣。老爷说他耳垂肉瘤,千真万确!小的日日近身服侍,绝不会看错!那肉瘤,平日里不显眼,可他一发怒,气血上涌时,便隐隐发红发亮。” 薛良的眼中流露出深切的恐惧,仿佛那记忆中的凶人就在眼前。</p>
“正德十年秋,他带着人马,去‘劝说’交城县外黑风峪的赵家庄入伙,供奉弥勒香火。那赵家庄的赵老员外是个硬骨头,非但不从,还痛斥其为祸乡里的妖人。李福达勃然大怒……当夜,便下令屠庄!” 薛良的声音哽咽起来,“小的……小的被逼着举火把。火光里,他骑着高头大马,左边耳垂下那肉瘤红得滴血,举着刀,像……像地狱里的恶鬼!他亲自砍翻了赵老员外,连那才几岁的娃娃都没放过……最后一把火,整个庄子都烧成了白地!几百口人啊,老爷!那焦糊的尸臭味,小的一辈子都忘不掉……” 他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伏在地上,泣不成声。</p>
马录默默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搭在椅子扶手上的手指,不易察觉地收紧了些。陈安更是屏住了呼吸,脸色发白。</p>
薛良哭了一阵,用袖子胡乱抹了把脸,继续道:“自那以后,小的日夜惊惧,只想逃离这活地狱。后来朝廷大军围剿得紧,李福达一伙被打散,他带着几个心腹骨干,包括那个邵进禄,仓皇逃窜。小的趁乱,终于找到机会,在一个雨夜逃了出来……可……可……”</p>
他猛地顿住,眼中射出刻骨的怨毒和恐惧交织的光芒。他不再言语,而是颤抖着手,开始解自己身上那件干净的粗布上衣的扣子。动作笨拙而缓慢,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悲怆和决绝。</p>
马录和陈安的目光都紧紧盯着他的动作。</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