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傅绫羅不會虧待自己, 墨麟閣占地也不小,她選了挺大一間偏房,大約有紀忱江寝殿一半面積, 分了卧房和外間。
卧房門口置着錦繡夏夜的屏風,外間的軟榻上燃着上好的鎏金燈盞, 将紀忱江的劍眉星眸和屏風上的錦繡芙蓉照得分毫畢現。
傅绫羅微微偏着頭看屏風, 心底實說不出哪個更好看。
紀忱江目力極好, 自然能看得出傅绫羅不自在。
他只好整以暇給自己倒了一杯酒,笑問:“又哆嗦?”
傅绫羅立刻挺直腰板, “沒有。”
紀忱江挑眉:“還怕我?”
傅绫羅搖頭:“沒有。”
“除了沒有你還想說點別的嗎?”紀忱江替她也倒了杯酒, 耐心解釋,“竹葉青, 後勁不算大, 以臨南郡天露釀造,比一般竹葉青甜些, 嘗嘗看。”
傅绫羅怔忪低頭,确實還想說點啥:“這是酒盞?”
她不知天露是什麽,可盛酒的器具, 說杯, 委屈了面前這半片瓠狀的凹形荷葉紋瓷器, 這簡直是個大碗。
“不敢喝?”紀忱江從進門起,聲音始終溫和, 此刻說話也沒多少氣勢。
傅绫羅咬了咬舌尖,端起碗:“绫羅先幹為敬。”
她一口悶了碗裏的竹葉青,本以為會有燒灼氣息從嗓子眼直下, 膽氣也好從胃裏蒸騰而出。
但喝完她才發覺,真是甜的, 味道也不沖,有點青梅釀的意思。
這酒更像是一汪溫泉柔柔撫慰她的心腸,讓她能不那麽緊張,放松靠坐下來。
紀忱江又給她滿上一杯,“多喝點,你不必怕,我不會勉強一個女娘作甚。”
傅绫羅人還很清醒,但她一喝酒就上臉,臉頰似是新出的胭脂被随意塗抹,紅得淩亂。
紀忱江含笑看她,目光溫和得與欣賞屏風沒甚區別。
他已過了那個興奮勁頭,即便這小女娘能令他食欲大增,他也能控制自己。
即便如此,傅绫羅還是不大習慣被他注視,低頭用手指緊捏着酒碗,小聲問:“那我少喝點行嗎?”
“可以,但我建議你多喝點。”紀忱江笑道,沒像以前那樣怕吓着她便垂眸,依然盯着她,“喝得少了,我怕你挨罵的時候吓哭。”
傅绫羅手指捏得更緊,為什麽要罵她?
再勇猛的名聲也不用他作甚,累得都是她和熙夫人诶。
他就只想對她做避火冊子裏的事情,已經熟讀房中術和《大樂賦》的傅绫羅非常篤定。
就像她小時牙疼,只能眼巴巴盯着甜食,盤算何時牙一好,定要狼吞虎咽吃個痛快。
傅绫羅滾紅着臉,腦子裏因那幾本書而通黃,這沒嘗過肉滋味的兒郎,能不惦記着将細皮嫩肉的蒸炒煎炸?
紀忱江不緊不慢打開醬肉油紙,從袖口抽出把刀,緩慢卻動作利落地切成小塊。
随後拿過寒瓜旁的竹簽,紮在醬肉上,遞給傅绫羅。
“我與你說過多少次,我脾氣不錯,想知道什麽,你盡可問我,有事沒事折騰你那不大的腦袋瓜子,鑽牛角尖,只将自己折騰得能把自己當風筝放,可有半分用處?”
傅绫羅沒想到紀忱江伺候人跟怼人一樣麻利,腦子一抽,沒去接簽子,低頭惡狠狠把肉給啃了。
兩碗酒下去,催生點點膽氣,傅绫羅也敢怼回去:“王上是南地的天,您脾氣好與不好,要作甚都無人敢置喙,我就算問了又能如何?”
她緊緊抓着酒碗:“脾氣真正好的人才不會說自己脾氣好,您看我何時說過自己能言善辯?”
紀忱江唇角笑意加深,活似她沒置喙過似的。
這小嘴兒确實能說,聲音也好聽。
傅绫羅自己以為自己惡狠狠的,但頂着如花紅玉面龐,鼓動着櫻色小嘴兒,梗着脖子軟聲辯駁,倒叫讓人請她吃點別的肉。
他不動聲色給傅绫羅滿上酒:“那我問你,你先前先斬後奏,我可攔過?可對你發過脾氣?亦或打罰過你?”
傅绫羅端着酒慢吞吞喝,緩緩搖頭,“沒有。”
可能醬肉用了秘制醬料?她吃完一塊,有點餓了,自己伸手去拿,塞了滿嘴。
紀忱江趕緊将刀子拿開,但見她食欲這樣好,另一把刀只鋒利到他身體發疼,怎麽都收不回去。
他捏了捏鼻梁,将刀藏在矮幾下,沉聲問:“那你為何如此怕我?還想離開王府,是哪裏不如你的意?”
傅绫羅低着頭,看不清表情,軟甜聲音發悶:“不知阿孃和明阿兄有沒有跟王上說過我的心思,王上很好,我想離開與王上無關。
我不想如我阿娘那般依靠誰過活,喜怒哀樂都寄于他人,即便再養尊處優,我不快活。”
紀忱江并不意外地點點頭,“是,最好再養幾個小子身畔伺候着,舒舒服服歸隐田園,最快活?”
傅绫羅愣了下,反應過來,那日熙夫人說的話,紀忱江在淨房都聽到了。
她擡起頭,偷偷打量紀忱江的神色,見他沒生氣,才乖乖點頭,“有無小子伺候着其實也不妨事,我沒有熙夫人那般自在,只是不想成為旁人的附庸。”
“為此哪怕死,你也心甘?”紀忱江挑了下眉,目光稍沉。
見她不吭聲,有心多罵她幾句。
并非要強她作甚,他不是那樣的急性子,只恨她不明白,這是什麽世道?
即便是京都女娘,家財萬貫,仆從無數,在沒了父族庇佑後,都少不得叫生了心思的上位者為難,連個外室都夠不上,被逼着為之生兒育女。
生下庶子在嫡子面前當牛做馬,拿鞭子抽死。
生的庶女成為外甥女的女婢,眼睜睜看着自己阿娘被嫡母殺害,搶奪了家産,從北地遠嫁南地來,連個滕妾都不算,成了奴籍。
祝阿孃和她阿娘,當初可比傅绫羅眼下境況好得多,依然落得凄慘下場。
傅绫羅以為自己兇狠,在那些玩弄權柄刀劍的昏人面前,不過是稚童攜寶過市。
刻薄的話到了嘴邊,見傅绫羅水汪汪的眸子自以為偷偷打量,膽怯又柔軟,确怎麽都吐不出口。
他輕嘆口氣,扳指輕點矮幾,“你不想成為旁人的附庸,我不攔你,先老實在王府呆着,你總得自己強大到負擔得起後路,才能想離開的事情,你覺得呢?”
傅绫羅怔怔看着他說話,突然端起酒,踉跄撞在紀忱江酒碗上,“多謝王上肺腑之言,如何才算是強大?”
紀忱江不動聲色端起與她酒碗碰撞的地方,一口飲盡,“等你能證明,自己可以掌控王府,掌控我的心思,令我以身為聘送你離府時。”
算了,跟個随時可能會哭的小醉鬼計較什麽。
若她真想做女主君,他跟着走也不錯。
他這輩子活得沒甚意思,待得完成想完成的事情,去哪兒都無妨。
傅绫羅愣住,這話聽着,好像有哪兒不對勁。
她其實酒量不錯,火燒雲半壇子下去都還能走直線,含混着舌頭跟寧音計較,腳丫子到底幾根指頭。
誰料這竹葉青說後勁不大,卻叫她有點頭暈。
紀忱江不給她思考的機會,又問:“既已說開,你往後就不必怕我了吧?”
傅绫羅本想借酒裝瘋,好叫紀忱江受不住離開。
一擡頭,被紀忱江深邃的眸子盯住,她心裏下意識顫了下。
可能今天才想起阿爹阿娘,也可能腦袋太暈了,傅绫羅沒忍住說了實話。
“還是怕,你想吃了我!”
紀忱江:“……”刀沒藏好?
他側身斜靠在矮幾上,低頭看着大膽許多的紅臉醉鬼。
這竹葉青确實不烈,後勁也不算大,不過叫府醫泡過鹿茸,還增添了能安神的天露。
嗯,天露是以無根水釀酒泡出的合歡皮,最能令人放松。
紀忱江本意是想叫傅绫羅別緊張,暢所欲言,卻沒想她突然趴在桌子上,歪着漂亮的眉眼,鼓着腮幫子看她,像是桌上長出了一朵委屈巴巴的紅玉牡丹。
“你又不是食材,我怎麽吃?”他喉嚨滾動了下,深吸口氣壓住躁動,依然是溫和模樣,這是他最擅長的僞裝。
“我的病症你不是不知道。”
傅绫羅伸手戳他胳膊,“撒謊,明阿兄說我是你的解藥,你看我的時候我都發現了,眼神比避火冊子還過火,我一個孤苦無依的小女娘,怎能不怕!”
說起來,傅绫羅泫然欲泣,突然起身想往外走。
“我就是怕你,明阿兄他們,祝阿孃都不會護着被割了喉的雞崽子。”
紀忱江:“……”
怕她摔着,他伸手虛扶在她身周,“想去哪兒?”
傅绫羅想去更衣,可這話就是醉了,她也不好意思在一個男子面前講。
頓了下,她突然就忘了自己要去哪兒。
見紀忱江不扶她,傅绫羅想起上次的痛,捂住胸口,哽咽出聲,“你別想再拿棍子抽我了,不可能消腫的。”
紀忱江不自禁深吸了口氣,再說下去,他是真想拿棍子抽她。
不碰傅绫羅,是因他捏不準手上的力道,且這女娘若真喊出什麽動靜,他怕才剛鋒利起來的刀,還不能完全控制。
“你先坐下。”紀忱江捏了捏額角,有點頭疼,“我叫女婢進來伺候。”
傅绫羅酒品比她說的稍微好一點,乖乖被推着,想坐回軟塌。
可她腿上太軟了,只能趴在上頭慢慢爬,跟個小烏龜似的。
紀忱江無奈,起身将她扶坐好,扭頭要喊寧音進來。
誰知,他還沒出聲,傅绫羅突然抱住他。
紀忱江下意識緊繃了身子,後槽牙嚴絲合縫起了摩擦,恨不成立刻抽刀禦敵。
他低頭看着在月複前蹭的小女娘,驀地明白過來,他高估了自己的自控能力。
壓着刀鋒迸出的疼,紀忱江輕搭在傅绫羅肩膀上推,沉聲道:“起來。”
“你好吓人,我要抖了。”傅绫羅軟唧唧哼出聲,“想知道我為什麽怕你嗎?”
紀忱江不想知道了,他現在想讓她抖得更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