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明漲紅了臉,跪坐在地,腦袋幾乎要紮進胸膛,“回禀,禀王上,剛傳來消息,王府中的廖夫人,得急症去了。”
傅绫羅猛地擡起頭,神色怔忪。
她下意識看向紀忱江,紀忱江沒看她,只面色不耐,“左不過一個婦人,也值當得你巴巴來報!”
“屬下知罪,只廖夫人是京都太常令丞之女,屬下失了分寸,還求王上恕罪!”
林郡守和常禦史臉色一變,太常令丞?那不是三皇子的人嗎?
就是林家與廖家也有姻親關系在。
旁人不知,常禦史心裏卻清楚,他和那廖三娘,都是三皇子安排到南地來的。
他壓着迫不及待,面色凜然:“什麽急症能叫人立時就沒了性命?這種敏感時期,若是叫京都誤會了可如何是好!”
“啞巴了?說話!”紀忱江聞言,也生了怒,冷喝道。
衛明咬了咬牙,閉着眼無奈禀報:“是廖夫人趁王上不在府中,急着……急着帶一位臉生郎君出府……賞燈,撞倒了道源茶樓前為端午搭的燈籠架子,兩人當場身隕,若非被許多人看到,屬下也不敢急急來報。”
喲嚯!
有武将感嘆出聲,“那還真是急症啊……再沒有比這更急的了。”
常禦史臉色鐵青,林郡守面色也不遑多讓,倆人都想吐血。
太常令丞可是掌宗廟禮儀的三品正官,家裏女娘跟人私奔死在路上……傳到京都,這太常令丞也算廢了!
紀忱江太狠!
他們不過是給他潑一盆髒水,這人就直接廢掉三皇子一條臂膀。
紀忱江戲瘾更甚,男子被帶綠帽子是什麽表現?
他一腳踢碎了矮幾,咬牙怒喝:“本王去更衣!”
說罷,他怒氣沖沖離開宴會大廳,由着身後喬安和傅绫羅緊追。
衛明也趕緊告退,他可不想跟這廳裏尴尬的,幸災樂禍的惡心玩意兒大眼瞪小眼。
喬安腳程快,傅绫羅幾步就不見了喬安身影,她輕.喘着追逐幾步,漸漸慢下來。
她慢吞吞四下張望,郡守府不小,她不知道自己到了哪裏。
因為跑了幾步,她臉頰有劇烈運動後的紅,面容卻格外蒼白,眸中起了細密霧氣,看起來可憐又迷茫,若被人看到,只怕要心疼得替她落淚。
此時,落淚的沒有,病弱含笑的陌生沙啞聲音卻響起,“抱歉,這位娘子。”
傅绫羅心下一驚,擡頭朝聲音方向看過去。
旁邊大概是郡守府的花園,八角亭不在花園中心,反倒在角落裏,四面挂着牙白紗帳,清雅飄起時,露出裏面的瘦削青衫身影。
男子起身,掀開紗帳,是一張俊秀溫潤的面龐,微微彎起的桃花眸子,帶着幾分溫潤風流。
無論是面龐輪廓,還是秀氣鼻梁和淺色薄唇,都沒有一絲攻擊性。
這是個紀忱江怎麽裝,都裝不出的那種如玉公子,看過來的目光似春末江水,乍暖還涼。
男子笑道:“是我先來的,驚到娘子,着實對不住,不如請娘子喝杯茶賠罪?”
傅绫羅蹙了下眉,她沒心情應付陌生人,只平靜着眉眼淺淺福禮:“多謝郎君,我還要回宴上。”
男子邁前一步揚聲:“聽聞今日定江王府唯一的女官也來了,某有耳聞,那位國色天香不似凡人,不知與小娘子相比如何?”
傅绫羅表情更淡,轉身,“我不過蒲柳之姿,與王府女官如何相比。”
“若小娘子眉梢眼角不帶着愁,我敢篤定娘子容姿勝過對方。”男子又出聲止住傅绫羅腳步,“飲杯茶吧,今日才得的無根水,茶名忘憂。”
傅绫羅遠去的腳步一頓,回身靜靜看着男子,“我面上的不虞很明顯?”
男子笑了,如溫柔淋透春花的細雨,不回答傅绫羅的話,反倒自誇,“我這人自小不愛聽人說心事,只愛與人講道理,道理說得多了,自會明白,這世間大多的不開心,左不過就是無法說服自己。”
“小娘子可願與我論上一盞茶的道理?”他側身請傅绫羅入亭。
明明身形頗高,但因病弱和那身極為和氣的文人青衫,并不帶任何勉強的意思。
傅绫羅仔細看了他一眼,垂眸跟着他入亭落了座。
“敢問郎君是何人?”
男子笑着燙茶盞,“不過是一介白身,念了幾本書,披着青衫胡言亂語的無名之輩,着實無顏道出姓名。”
傅绫羅從他細白修長的指尖掃過,餘光不經意看到他衣擺處不起眼的玉珏,心裏微哂,在郡守府如同自己家的白身嗎?
男子又道:“娘子也無需介紹自己,更無需跟我說會洩露身份的瑣事,萍水相逢,以後大致也無後會之期,只要能叫娘子心腸開闊幾分,也算是全了今日的巧遇。”
傅绫羅似被他說動了心思,面上警惕消了幾分,淡淡愁色便在那張嬌豔面容上明顯起來。
她手裏端着茶,并不喝,只是沉默。
男子也不勉強她,自在撥着亭中那把不起眼的古琴,不成曲調,幽咽散漫,不動聲色勾起人心裏的愁苦。
傅绫羅轉頭看向亭外繁花,聲音輕得似是能輕易被琴聲壓過。
“我小時候被人救過性命,長大後遇到性命攸關的困苦,依然下意識想去那人身邊,篤定他仍能救我于水火,論道理,此為敬仰,還是愛慕?”
男子撥弦的手一頓:“唔……”
傅绫羅不等他說話,又道:“他對我從厭惡到另眼,讓我成了前所未有的特殊,耐心教我又時時驚我,冷眼看我又真誠待我,論道理,此為利用,還是心悅?”
說完,她擡起幾乎被霧氣遮住的漂亮眸子,定定看着側首垂眸的陌生男子。
男子一擡眼,話竟堵在嗓子眼。
第一次,他見到一個女子面容如此平靜,眼裏下起了雨,卻一滴都未曾溢出。
準備好的話,莫名被他咽回肚子裏,他歉意搖搖頭。
“小娘子原諒則個,小子輕狂,原這世間,也有我說不出的道理。”
想了想,他又輕笑,“但我願與娘子交換個前塵往事,小時我最喜貍奴,恰巧遇上個鴛鴦眸的白色貍奴,愛不釋手。”
傅绫羅垂眸,冷靜思忖,是恰巧,還是旁人以巧為名,送他手上?如他現在這般的巧。
“怕它逃跑,我令家奴時刻看着它,未免它抓傷了人,我親自替它剪去了指甲,想它能卧在我膝頭受我輕撫,旁人欺它餓它,我只當不知,細心照料。”
傅绫羅手指絞在一起,青白漸顯,這道理太過熟悉。
“它無一處不合我心意,卻仍攔不住我時時在外,更攔不住諄諄叮囑我進學的家慈,怕我玩物喪志,将它淹死在井裏。”
男子說話語氣輕緩,柔和,甚至連追憶和難過都帶着淡然。
明明沒有任何冒犯之處,卻叫傅绫羅眼中的霧氣迅速凝集成晶瑩,露出她恍然驚惶的目光。
“娘子……我只随口說說,你莫要當真。”男子着實見不得如此貌美的女娘在他面前落淚,面上歉意更甚。
到底沒忍住多說一句,“長痛不如短痛,娘子看起來是個心思清明的,若無法确保自己能一直守住心愛之物,不如從開始就別擁有,只做能确保自己快活的事,免得傷痛入骨。”
傅绫羅有些失神,卻坦然擦掉腮上的水珠,慢吞吞起身,“多謝郎君的胡言亂語,我早明白,男子口中沒有幾句實話,今日得見郎君,倒是令我更加篤定。”
男子冷不防愣住,擡頭看她。
傅绫羅表情依然沉靜,她慢條斯理福禮,“與貍奴不同的是,人長了嘴,沒有利爪,卻生了手腳,總不會任由人欺辱。”
她行至亭子邊緣,回首淺笑,盛色襯得周圍繁花都顏色黯淡,“下次,這位白身郎君大可養狼或者狼犬試試,即便遇上危險,還能給它多添一份飯食。”
說罷,她緩步離開,纖細身姿如同茁壯白楊,分毫不亂。
男子沉默了好一會兒,忍不住撐着腦袋細細咳嗽幾聲,而後搖頭失笑。
這小娘子是在罵他狼心狗肺?
沒想到這位定江王府的傅長禦,看起來柔弱得不堪一擊,卻連難過時,都張牙舞爪,不肯叫人占到一點便宜。
着實有趣。
*
傅绫羅沒再回宴上,只漫步片刻,遇到仆從時,表明身份,找到屬于王府的馬車,回了紀家老宅。
寧音在門口候着,表情奇怪,傅绫羅心有所感,頓住腳步。
果不其然,一進內宅門,就見紀忱江大馬金刀坐在上首,面容冷沉。
夜色已深,各處燈火搖曳,她與紀忱江四目遙遙相對,目光暢通無阻,心底卻漸漸起了壁壘。
“阿棠,你去見了誰?”紀忱江蹙眉聲沉問道。
傅绫羅恭敬福禮,“王上,若绫羅沒分辨錯的話,怕是在郡守府,遇到了此次謠言的禍首。”
紀忱江略有些詫異,林郡守竟如此愚蠢,将人藏在自己府裏?
他思忖片刻,令衛喆帶暗衛去查。
他聲音溫和下來,“過來叫我瞧瞧,那裏畢竟不是自己家,你怎敢不帶人随意亂走?”
傅绫羅聽話走上前幾步,依然離紀忱江四尺距離,也不辯駁有暗衛的跟随,只道:“绫羅往後再不會如此。”
紀忱江目光敏銳,看出狐貍不高興了,沒關系,山不就他,他可以就山。
紀忱江起身到傅绫羅面前,輕叩住她下巴,仔細打量她,“我今晚不是故意孟浪,着實是身上太難受,阿棠想讓我如何賠罪都行。”
“至于廖夫人,你既不想看到她,也免得髒了你的手,我替你處理了她,連她家裏人都不會幸免,只是想給你個驚喜,才沒說。”
傅绫羅沒像以前那般,躲他鋒銳又灼熱的目光,只微微眯起眸子,想看的更清楚。
不遠處燈芯炸開,發出啪嗒聲響,驚醒傅绫羅的輕癡。
她由着紀忱江擁她入懷,聲音柔軟:“若我想讓王上對我言無不盡,王上可應允?”
紀忱江頓了下,“自然允。”
“王上何時知道,是廖夫人算計我?”傅绫羅靠在他身前,目光冷幽,又起了霧。
“是我劃破自己手心的時候,還是我回傅家逼問的時候?”
紀忱江心尖又起了陌生的不适,似酸似澀的顫了下。
運籌帷幄多年的定江王,一時竟不敢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