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音看着娘子一杯接一杯的喝個不停,急的不得了,“娘子……”
“這裏沒有娘子,只有公子,別叫錯了。”傅绫羅醉紅着臉兒打斷寧音的話,“好不容易出來一趟,好寧音,你就縱我一回吧,我心裏堵得慌。”
寧音無奈,娘子真倔強起來,她其實是攔不住的。
“娘……公子,您到底是怎麽了,跟我說說,也許心裏能好受些。”
傅绫羅擡起頭看寧音,晶瑩的淚珠兒轉瞬間就墜落雪白腮畔,一滴接一滴,落個不停。
“我就是想阿爹和阿娘了。”
寧音看呆了,一時說不出話來,娘子不是說不想哭嗎?
傅绫羅似是不想叫人看見自己落淚,搖晃起身,站到窗前,“寧音,我總以為我與阿娘不同,可我是阿娘的女兒,與她一般,求不得,棄不得,也終要落個一場空的下場。”
寧音:???
說實話,她沒聽懂,可跟傅绫羅并排至窗前,見嬌花落淚,那粉白面上全是支離破碎的悲色,就令人心裏疼得透徹,什麽都問不出了。
她只能緊緊抱住傅绫羅,“娘子,我一輩子不嫁人,我陪着你。”
傅绫羅安靜靠在寧音肩膀上,咽下去的酒化作更多眼淚無聲墜落,落在憐香惜玉的人眼中,心窩子都要無風顫抖。
“五公子,您去哪兒?”護衛攔住要去去對面的岳者華,“您不是說可能是陷阱?”
岳者華拿扇子敲他,“阿欽,這我就要說你了,如此令人心疼的娘子落淚,都無人出來,能有個鬼的陷阱,還不趕緊過去安撫小娘子,怪道你娶不上媳婦。”
且不說護衛沒有感覺到周圍有任何埋伏,就算有陷阱又何妨?
拼一拼運道,說不定有意外之喜。
阿欽:“……”他們家公子又開始作死了。
等岳者華到傅绫羅雅間時,傅绫羅已經開始喝第二壺火燒雲,寧音怎麽都攔不住。
她臉紅得似是仙女成了猴兒,淚将落不落挂在眼角,近看更是令人憐意入肺腑。
他拿扇子敲了敲門,“又見到……公子了。”
寧音立刻警惕攔在傅绫羅身前,“你們什麽人?怎能随意進旁人的雅間!”
岳者華笑而不語,只站在門口,看起來完全沒有任何威脅性。
傅绫羅聽聞動靜,慢吞吞歪頭去看,好半天才認出人,面色嘲諷,“哦,又是巧合?”
“呵……”她輕笑,随手抹掉眼淚,語氣涼薄,“那今日我先來,請你喝酒,叫你再給我賠罪。”
寧音:“……”好家夥,這莫不是王上在抓的那個人?
她壓着心思沒吭聲,隐約回過味兒來,娘子不愛吃虧,今日這淚撒得蹊跷啊。
岳者華無奈笑笑,他知自己今日沖動,但見這小娘子落淚,他心裏跟那日一般,有種陌生的疼痛。
現在,見她哪怕難過至極,卻依然在見到人時,下意識豎起渾身的刺,疼痛漸漸變成了酸澀,怎麽都除不去。
他輕嘆,“看樣子公子沒能想明白道理,是我多嘴,自該罰上一杯。”
“五公子!”阿欽要攔,公子水土不服大病一場,還沒好全呢,喝酒就作死太過了。
岳者華不理他,端着酒站到窗前,與傅绫羅并肩,飲下杯中酒。
一低頭,就能清楚看到傅绫羅眸底的荒涼。
他輕咳幾聲,笑問:“今日,公子可還想跟我論論道理?”
傅绫羅呆呆地想了想,緩緩搖頭,“沒什麽道理可講,都不過是騙我罷了。”
她像是喝多了,倚靠在窗前,歪頭看外頭的半輪月,“說我跟旁人不一樣,是騙我,說只心悅我,是騙我,說會放我走,也是騙我,我還以為自己很厲害,到了,也只是個棋子而已。”
眼淚順着眼角安靜花落,岳者華上前一步,差點沒忍住用手替她擦淚。
他嘆息得更為感慨,“女子不易,更得仔細些腳下的路,何必為了一個不愛你的人難過?”
傅绫羅哼笑了聲,“這位白身郎君……”
“我字觀南。”岳者華突然就不想聽她以陌生人相稱。
傅绫羅順着他的話點頭,“觀南,南山南,紅豆殘,相思猶入眠,為你起這字的,定有心愛之人吧。”
岳者華笑笑,“是,他們伉俪情深,是一段佳話。”
為他起字的,是他的恩師,悠然南山,與師娘二人,自在恩愛。
“他們也曾經有錯過的姻緣,但相遇後,始終令人豔羨,與其為錯的緣分難過,不如闖一闖新的天地,換個活法,只要快活,總歸別叫男人束縛了你的心腸。”
傅绫羅笑得悲傷,“你錯了,我不是為男人傷心。”
“願聞其詳。”岳者華替她滿上酒。
傅绫羅聲音很輕,“我為自己難過,多少次午夜夢回,我都不肯承認自己跟其他女娘一樣,可我竟由着自己,讓年少慕艾的掙紮和隐藏,都成了笑話。”
說完,眼淚直直落在酒杯中,她笑出來,“真好。”
岳者華蹙眉,她大概喝多了,他不動聲色将酒壺拿遠,“好在哪裏?”
傅绫羅仰頭飲盡杯中酒,笑中帶淚,在燈火中美得驚心動魄,“好在,比我們巧遇更巧,我也是個騙子。”
說罷,她手中酒盞落地,碎裂開來。
剎那間,從窗口和門口突然進來了許多銅甲衛,将阿欽和躲在暗地裏的護衛給擒住。
岳者華愣了下,卻不算驚駭,還想跟傅绫羅說什麽。
“京都才子岳觀南?”紀忱江冷冽的聲音淡淡自外頭響起,銅甲衛讓開位置,他攜風帶勢進門。
傅绫羅迅速抹幹眼淚,表情恢複平淡,垂眸恭敬退開至角落裏,拉着恍然大悟的寧音壓低存在感。
岳者華這才稍微有些詫異,對陷阱他不算意外,可傅绫羅這收放自如的悲傷,令他頭一次有了拿不準的荒謬。
紀忱江一眼都沒看傅绫羅,只冷冷看着岳者華,“岳家不是號稱不問世事,只做學問,竟也有令子弟入仕的時候?”
岳者華笑得風流,還帶着幾分無賴,“學問也不能當飯吃啊,再說聖人老了,非得逼着我來,我又不是瘋了,還想留着腦袋喝酒呢,叫定江王驚訝,着實對不住了。”
紀忱江不為所動,面無表情看他。
兩個身高相似的兒郎,一個高大冷冽,一個文雅溫和,同樣俊美非凡,若叫小娘子們看了,說不定要尖叫出聲。
就是這樣毫無對峙氛圍的會面,依然叫屋裏衆人都覺得心跳加快,低着頭不敢多看。
“你以為,來了南地,腦袋就能保得住?”紀忱江緩緩問出聲,語氣似有不解,像在問一個傻子。
岳者華抽了抽唇角,無奈攤開手,“我只不過是動了動嘴,沒給王上添什麽大麻煩,也不會給王上造成什麽大麻煩,只要王上讓我混過這幾年,等哪日有人殡了天,我自逍遙去就是了。”
說完,他拱了拱手,笑得百無禁忌,“若是王上給我這個面子,将來王上若有問鼎心思,說不得,觀南也能助王上一臂之力呢。”
紀忱江挑眉,“若我不給你這個面子呢?”
“唔……那王上非要換個定江郡禦史,我也沒辦法,為了傅長禦而死,也算值得了。”岳者華含笑掃了眼始終安靜垂首的傅绫羅。
紀忱江眸光沉了沉,聲音冷意更甚,“既為定江郡禦史,你死在邊南郡,想必也無人知道。”
岳者華摸了摸鼻子,輕咳幾聲才嘿嘿笑,“我這不是水土不服麽,聽聞林郡守府上有良方,就先來治病,沒跟我來的護衛都是知道的。”
紀忱江沒在說什麽,若有所思看着岳者華,片刻後,他淡淡吩咐:“既岳禦史在養病,那就令人送岳禦史回郡守府。”
喬安立馬站出來,“我去,我去。”
他着實太好奇,岳者華到底藏在哪兒了,讓暗衛翻了個底朝天都沒找到。
岳者華向紀忱江一揖到底,“多謝定江王,這人情我記下了。”
說罷,他笑眯眯随着喬安出門,只是到門口,腳步頓了頓。
“騙子确實自在,觀南只願,是真被騙一場,也算是觀南罪有應得。”他微微側首,沒看傅绫羅。
可大家都知道,他在跟誰說話,傅绫羅呼吸微微亂了一拍。
等岳者華離開後,銅甲衛跟流水一樣,迫不及待滾出去,生怕晚一息都要被王上眼光殺死。
寧音也被衛喆給拉出去了。
她眼神擔憂,還不想走,可見傅绫羅微微點頭,無奈,只得跟衛喆出去。
等到屋裏安靜下來,紀忱江才轉身,一步步走到傅绫羅面前。
傅绫羅依舊垂首安靜,紀忱江看不到她的表情。
想起剛才在隔壁聽到的話,心裏那只困獸再攔不住,破體而出,帶出了他壓不住的認命。
這一刻,紀忱江突然跟岳者華起了同樣的念頭,既然他不是好人,那他希望,他的阿棠,比他更壞,她是不是就能少難過一點?
傅绫羅被他盯得不自在,挪動腳步想走,卻被紀忱江堵在角落裏。
她輕輕吸了口氣,“王上,回府吧。”
她嗓音沙啞到了紀忱江心尖上,惹得他心窩子又開始疼。
這種感覺太陌生,甚至他還不太理解傅绫羅為何如此難過,可人面對越不了解的事情,越是忐忑。
他甚至不敢去捏那嫩豆腐一樣的下巴,他直接甩袍子蹲在地上,擡頭看傅绫羅。
她哭得太厲害,眼睛紅彤彤的,鼻尖也紅,櫻唇也帶着明顯齒痕,被她自己咬得不輕。
洶湧的心疼,叫他的示弱自然了許多,“阿棠,我第一次心悅一個女娘,我不碰你絕非怕自己沒有痊愈,是不能保證碰了你,還能控制分寸。”
“阿棠,你親親我。”紀忱江示弱得徹底。
他嗓音沙啞得與傅绫羅不相上下,仰頭與傅绫羅對視,“你給我個烙印,若我以後哪裏不對,你也可按照自己的心思,将我揉.搓出個該有的模樣,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