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閉目凝了凝神,語氣依然冰冷如霜,“那藥奴的毒,在下……在體內?”
衛明小聲禀報:“據探子得來的消息是如此,只是聖人此舉,怕是會毀了殷氏遮掩肮髒的那層皮子,三位皇子陽奉陰違,沒打算叫那藥奴派上用場。”
“真正要伺候王上的,應該是那藥奴身邊的婢子。”衛明面上笑容陰冷,“想必那幾位皇子,也不會只為了叫您幸個女婢那麽簡單,當是也要下毒。”
觸之即死的烈性毒,和能叫定江王無聲無息死在戰場上的慢行毒,哪個對殷氏更有利,但凡不用腳趾思考,都不難想明白。
“岳者華答應了?”紀忱江冷冷問。
衛明輕嘆了口氣,“他不能不答應,三皇子在與王妃去廟裏上香的時候,在皇家寺廟的後山池塘裏,救了落水的岳二娘,那位二娘子,是岳者華的親阿姊。”
“而且,岳家家主與三皇子走得近,三皇子又最善陰損招數,岳者華想避估計也避不開。”
*
事實上,他們說話的這會兒,岳者華正笑眯眯招待京都使節。
“皇使是說,我阿姊被三皇子納入府中,成了良娣?”岳者華笑得身子輕顫,“我阿姊身子不好,家裏一直都擔憂她的姻緣,我倒是沒想到,她還能嫁出去。”
使節笑得比岳者華真切,“岳良娣姿容昳麗,溫婉賢淑,将來若是三皇子有登高的那日,至少也是個二品妃位,以岳禦史之才能,定不用為良娣擔憂了。”
皇子府中,除了皇子妃,就只有良娣和孺子兩個位分。
使節的意思很明白,岳者華能不能令三皇子滿意,是他阿姊能不能封妃的關鍵。
岳者華手裏捏着兩顆核桃,輕輕轉着,依舊溫和又氣定神閑,笑而不語。
使者拍拍自己的腦袋,“哦,我倒是忘了說,岳家主親自與三皇子抱怨啊,說岳家主母常年身子孱弱,岳家中饋一直都是由妾室來張羅,有些不大像樣子,有意休妻再娶。”
使者看着岳者華面色冷下來,笑得更燦爛,“好在三皇子不認同岳家主這話,溫言勸說岳家主,不能寒了岳禦史的心,好不容易才壓下岳家主的念頭呢。”
岳者華垂着眸子,表情麻木,若阿娘願意離開岳家,而不是一顆心都放在父親身上,他不會選擇來南地。
若阿姊性子能強硬些,選個人家嫁了,或者進廟裏做姑子,而不是心疼阿娘的眼淚,拖着孱弱的身子在後宅裏替阿娘支應着,他也不會陷入今天的境地。
他那位好父親啊,心思全不在學問上,卻還繼承了岳家幾分聰慧,全用在掌控家中女人的心,一門心思靠裙帶求榮。
他心裏冷笑,不,連子女他都牢牢掌控着,不然他又為何放不下阿娘和阿姊,遲遲得不到解脫。
“岳禦史也別覺得為難,三皇子其實也是一番好意。”使節并不逼岳者華跟他翻臉。
這位可是岳家出了名的鬼才,比聰慧,使節不會自取其辱。
他反倒柔和了姿态,恭敬起身行禮,“是聖人……唉,不該妄議尊上,三皇子他們為臣為子,多少苦衷都不好勸谏,只能想法子将事情做的漂亮些。”
“無非就是讓定江王多個夫人,左右定江王府側妃都有了,夫人也不少,這風花雪月的樂子,也算不上什麽大事,岳禦史說是也不是?”
使節苦口婆心,“到時候定江王被算計了,固然心裏不舒坦,好歹能保住命。聖人冷靜下來後,定江王也上戰場了,此事就有了轉圜餘地,端得是兩全其美,岳禦史您說呢?”
岳者華任由核桃的凸起深深陷入掌心,身上的冷意卻全然消散,又露出沒有任何攻擊性的淺笑。
“使節說的是,我只心疼那位要入定江王府的阿姊,定江王怕是不會善待她啊……”他感嘆着,面上有幾分悲天憫人。
使節唇角抽了抽,岳家這鬼才,果然如傳說中那般憐香惜玉,跟他那無用的老子爹一個德行,心思全不放在正經地方。
他話音不自覺洩露出幾分不屑,“岳禦史說笑了,畢竟是京都送來的人,定江王就是再生氣,也不會打殺了她,萬一能懷個身子,也算是這女婢的造化了。”
話如此說,不過是個女婢,就算被定江王殺了也沒什麽妨礙,本就是三皇子養的死士,只要讓定江王中毒就行。
岳者華為難片刻,無奈笑了笑,“既然皇使如此說,觀南怎敢不聽吩咐,只觀南着實心疼那位阿姊,不如先将人送入王府,再想法子讓定江王寵幸?”
使節笑眯眯取出兩個瓷瓶,意味深長推到岳者華面前,“進入王府就不必了,畢竟王府裏能伺候的人太多,還得勞煩岳禦史想個十全十美的法子,能叫定江王在只有那女婢的時候,服下這合歡醉,必能成事。”
岳者華露出了然神色,又重新笑得衣衫輕顫,“皇使早說啊,那倒是容易的多。”
使節好奇問,“不知道岳禦史打算如何做?”
岳者華淺笑,“皇使要的不是結果嗎?”
使節被噎了下,也不想太過逼迫岳者華,皮笑肉不笑扯了扯唇角,沒再多說。
等人離開後,阿欽皺着眉問:“五公子,您真要聽那什麽狗屁皇子的?定江王沒那麽好算計。”
岳者華垂着眸子,好一會兒沒說話。
直到阿欽以為他不會開口的時候,岳者華才輕嘆了聲,“京都都給我搭好了戲臺子,這出戲由不得我不開鑼。”
“那您打算怎麽辦?”阿欽緊皺着眉問。
岳者華笑了笑,目光有些無力,他淡淡看向窗外,“當然是,叫人怎麽算計的,就怎麽竹籃打水一場空。”
“聯系定江王府的探子,想辦法讓傅绫羅出府,避開銅甲衛耳目。”
“叫人以最快的速度回京,不必現身,只令我在阿娘和阿姊身邊安排的人動手,讓她們假死離京,送到京畿常安寺關起來,嚴加看管。”
“另外,叫人查查看,這合歡醉對人有沒有傷害,若有,就換個無害的來,沒有就直接送到清顏閣去。”
“等接上傅绫羅,約定江王五日後到清顏閣,那京都送來的女婢殺了,換個清白行首伺候定江王,動靜鬧大一些。”
阿欽越聽越心驚,“您是打算直接逼定江王服用合歡醉?他不可能為了一個女娘,就甘心被算計吧?”
“你個娶不上媳婦的呆瓜懂什麽。”岳者華輕笑,笑得心裏抽疼,“他紀忱江喜不喜歡傅绫羅,我這雙招子還能看不出來?”
阿欽還是不解,“可您不是心……”
“阿欽。”岳者華輕聲打斷阿欽的話,“我不會傷她,永遠不會。”
他眼中再藏不住蒼涼,從父親竟然能混蛋到,利用妻女媚上的那刻起,他就再無為傅绫羅高歌的機會了。
他勸說阿欽,也像勸說自己,“她懂我,我只需要最多十日功夫,紀忱江不會受到任何實質傷害,只要阿娘和阿姊一走,我會将使節的人頭送給紀忱江。”
頓了下,他語氣堅定些許,“我會認下那張死契,成為紀忱江手裏的刀,以自己為奴賠罪。”
他與傅绫羅是一樣的人,他想要自由,傅绫羅也想。
等他成為紀忱江手裏的刀,替他殺出個清明世道,傅绫羅想去哪兒都去得了。
若非要鬧出動靜穩住京都使節,讓他有機會安排阿娘和阿姊後路,他甚至不會算計紀忱江。
紀忱江已幸過那麽多夫人,也不差多一個行首,眼下,這是最兩全其美的法子。
打個時間差,除了那腌臜的皇庭,誰都不會受到傷害。
傅绫羅會明白他的苦衷,一定會。
*
“你們說,阿棠會幫他嗎?”紀忱江不疾不徐問衛明和喬安,只是聲音冷得令兩人心底發寒。
喬安硬着頭皮否定,“傅長禦心裏只有王上,岳者華也是個聰明人,不會幹蠢事兒的。”
衛明難得認同喬安的話,“不若我們與岳者華暗中通個氣兒,做場戲騙過京都也就是了,等開了戰,就算是聖人想追究,也得等打完再說。”
“等我們能騰出手來,豫州和幽州都會有動作,那老兒也沒時間跟咱們計較了。”
衛明心想,只要徹底将南疆打趴下,就輪到他們跟那個惡心的老兒算賬了,也不怕京都追究,何必要牽扯阿棠。
紀忱江淡淡垂眸看着手心帶着裂紋的玉,“那若阿棠願意幫他呢?如若有誰能幫她無聲無息離開定江郡,岳者華是不二人選。”
即便他看不上岳者華,也不得不承認,岳者華是有些聰明在的。
衛明心幾乎跳到嗓子眼兒,再無法躲避紀忱江的問題,“王上……”
“衛明,對阿棠我是軟也施了,硬也施了,剖心剖肺待她,我不想傷她,”紀忱江突然嘆了口氣,語氣幽然得叫人心裏不安。
“可你想過嗎?這次能防得住,下一次呢?”
“她說心悅我,見不得我可能死在哪裏,我答應安排她離開,我沒想過,自己會拿一個女娘這樣沒辦法。”紀忱江笑了。
衛明艱難道:“阿棠性子倔,道理揉碎了與她慢慢講就是,她總能明白……”
“我沒那麽多時間等她明白。”紀忱江一點點冷下面容,手中的白玉随之捏碎成齑粉。
“她要走,我安排,她要留,我會讓她成為南地最尊貴的女君,但凡活着,我們總要糾纏,可她若想私自離開,我只能折斷她的翅膀,傷心總比沒命的好。”
他定定看着衛明,“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衛明心裏發苦,胸口堵得厲害,只恨自己太聰明。
王上這是不準他給傅绫羅任何暗示,不準他提前杜絕傅绫羅逃跑的可能,也不能攔着傅绫羅任何行動。
王上最是敏銳,只怕是知道了阿棠有要私自離開的打算,鐵了心要給阿棠一個教訓,徹底叫她成為家養的金絲雀,再飛不出王府。
他眼眶子都堵得發紅,“王上,你們明明兩情相悅,為何……一定要走到這一步?”
“衛明,你想看着她死在外頭?”紀忱江捏了捏額角,半垂着眸子冷漠問衛明。
他也不懂怎麽就要走到這一步,衛明問他,他問誰去!
但凡傅绫羅不表現的那麽喜歡他,他都不會這麽生氣。
衛明啞口無言,無奈跪地,“衛明……一切聽從王上吩咐!”
“讓探子動手,那老兒不是想要我的命?那他也別活着了,叫人給幽州傳信,京都一個月內必亂,讓小懷王抓住機會!”紀忱江依然冷淡地緩聲吩咐。
“你盯緊阿棠的動向,若她與岳者華見面,立刻将人抓回來。”紀忱江拍掉手中的碎粉。
“查清楚岳者華會怎麽做,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的道理,不用我教吧?”
紀忱江也知道,以岳者華的性子,不敢要他的命,但是順着京都的意思惡心惡心他,岳者華是敢的。
既如此,那就叫殷氏那老兒和岳者華自己吞下這份惡心。
因為傅绫羅這幾天的反常,他心口悶着一股子戾氣,越是發作不出,越是有想殺人的沖動。
他實在耐心不下去,也等不及南疆戰事結束,更不會眼睜睜等着屬于他的狐貍,有可能死在逃跑的路上。
喬安始終不敢吭聲,衛明也被王上這股子驚心動魄的戾氣驚住,只輕聲應下。
白玉是從王府裏取出來的,捏碎後,紀忱江今日也沒辦法做全福梳,便恹恹起身,準備回府。
等重新選塊更好的玉石,再過來也就是了。
待得處理好辎重的事兒,第三日一大早,紀忱江剛到那匠人門前,就見衛明急匆匆趕過來。
衛明面色特別難看,“王上,阿棠沒與岳者華接觸,她……她去遠山寺了,說是要為王上祈福。”
衛明簡直不敢相信自己查到的事情,“今日有雨,阿棠必會住在祝阿孃置的那座莊子上,那莊子有密道,是衛喆帶人去挖的,直通臨南郡官道。”
這一點祝阿孃沒跟傅绫羅說,紀忱江自始至終都知道那宅子的巧妙。
所以,聽衛明禀報過後,紀忱江面上多了一抹譏諷,“有時候,算無遺漏還挺折磨人的,你說是吧?”
衛明不敢說是,卻也不敢不回話。
“王上……阿孃跟我一起過來的,她有話想要跟您說。”
紀忱江輕哂,不信自己會被祝阿孃勸服,轉身進了門。
快要下雨的日子,天格外陰沉,即便是做手藝活兒的匠人屋裏,也一片昏暗。
祝阿孃被衛明引着進了門,好一會兒才看清楚,紀忱江就坐在門口。
他手裏握着刻刀,惡狠狠雕刻玉石,像小時候每次從京都回來那般,低頭不語,渾身都叫嚣着冷唳煞氣。
“長舟,讓阿棠走吧,你留不住她。”
紀忱江面無表情,“阿孃,整個定江郡甚至臨南郡,都在我掌控之中。”
聖人還不知,只要紀忱江想,臨南郡就是紀忱江的囊中之物,不然他不會想要隐居到臨南郡去。
祝阿孃問了前幾日紀忱江問衛明的問題,“是,你眼下是能攔住她,但長舟,你能眼睜睜看着她死嗎?”
紀忱江手頓了下,刻刀瞬間劃破手指,血滴在白玉上,刺目的很。
他努力壓制着情緒,卻始終無法壓住心裏的空曠,也控制不住心裏的怒火。
“阿孃,我對她還不夠好嗎?留在我身邊就這麽令她難以忍受?叫你也要幫她離開我。”
他身上的挫敗再藏不住,“從小到大,我厭惡的一切,日夜在我噩夢裏糾纏,我喜歡的……哦,我沒什麽喜歡的,甚至連自己這條爛命我都厭惡。”
“遇到阿棠,我發現,原來這世道還有美好的存在,原來我也值得被人喜歡。”
他苦笑出聲,“可就連喜歡我的人,都想離開我,阿孃,我就這麽叫人讨厭?”
他不敢說,傅绫羅于他而言,從來不止是解藥。
他這輩子遇到過什麽好事兒,在爛泥裏掙紮着,也只為報仇。
好不容易,他遇到了一束光。
若傅绫羅走了,他真不知道,這世上還有什麽值得他活下去。
祝阿孃撫着紀忱江頭頂,嘆了口氣,心疼道:“長舟啊,是阿孃錯了,阿孃不該幫阿棠離開,不該傷你的心。”
紀忱江抹了把臉,也就在祝阿孃面前,他才好意思說點心裏話。
他剛想派人去追傅绫羅,下一刻,狠狠一個巴掌拍在他腦袋瓜子上。
“你希望我這樣說?”祝阿孃冷笑,巴掌一下下抽在紀忱江頭頂。
“紀長舟,你,是,不,是,傻?”
紀忱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