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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冲唇边复又浮起那抹教人难以捉摸的浅笑，手中折扇“唰”地合拢，仿佛先前刹那的支撑与审视从未发生过。</p>
他眼波流转，似漫不经心扫视众人，最终那三分慵懒裹着七分深邃的目光，定格在静坐一侧的柳音音身上。</p>
他唇角弧度未改，声线清越一如往常，仿若随口言道：“音音此番遭遇，我亦有所耳闻。那一日……想必惊惧匪浅？”</p>
话音稍顿，扇骨在他掌心不轻不重一叩，视线掠过她清减三分的面容，快如蜻蜓点水，“说起来，若非为我之故，你也不至遭此无妄之灾。如今身子可大安了？”</p>
他言辞分寸极准，关切似有还无，更似兄长对小妹那般寻常问候，藏于他惯常的洒脱不羁之下，竟叫人辨不出其中有几分真心。</p>
柳音音在他目光落下时便悄然端正了姿态。</p>
闻听他言，她徐徐抬眼，唇边展开一抹极淡却极为得体的笑意，语声温婉从容，恭敬中透出分明疏离：“有劳大哥牵挂，不过些许惊吓，早已无恙了。”</p>
她应答得滴水不漏，仪态娴雅，将方才因他同陆明兰亲近而生的微澜，同此刻这看似随意却偏偏在此际提及的问话所勾起的隐痛，尽数敛于沉静如水的眼波之下。</p>
慕容冲凝望她平静无波的面容，耳闻那一声清晰而疏远的“大哥”，眼底似有一丝极淡的情绪疾掠而过，如被银针轻轻一刺，但那异样旋即没入他桃花眼惯有的风流笑意之中，快得无人得见。</p>
他朗声一笑，声虽清越，却无端带了几分空茫，手中折扇“啪”地展开，轻摇数下，似要拂去那无形间的滞涩：“如此便好，我也可安心了。”</p>
含笑的目光未再于柳音音身上停留，便自自然然地转向仍在低泣的陆明兰，语气复转为温和宽慰：“明兰，此处人多气浊，于你调养不宜。不如我先行送你回去歇息？”</p>
这细微转变，旁人未必察觉，却教柳音音心底那抹苦涩的凉意又悄深一分。</p>
她再度垂眸，望着碗中已渐凉的茶汤，汤面模糊地映出自己平静却失了几分血色的容颜。</p>
陆明兰听得慕容冲温言相询，抬起泪光盈盈的眸子，愈显柔弱堪怜。</p>
她轻轻颔首，声细如丝：“但凭慕大哥安排……明兰确是有些倦了。”言罢，便柔顺地借着慕容冲虚扶之力起身，依旧依依偎在他身侧。</p>
慕容冲顺势扶稳她，举动间自有一派风流洒落，却也不失周到体贴。</p>
杨红瑛在一旁瞧得分明，又瞥见身旁柳音音虽端坐如常，捧着茶碗的指尖却微微发白，心下不由暗叹。</p>
待慕容冲刚要举步，她忽地扬声道：“慕冲！且留步，我尚有事请教。”</p>
慕容冲脚步一顿，讶然回身，那双桃花眼微扬，带出几分探询之意。</p>
杨红瑛眼波一闪，故作随意道：“不如让白霜白露二位先送陆姑娘回去歇息。不过几句话的工夫，耽搁不了你多少时辰。”</p>
慕容冲眸光在杨红瑛面上一转，又极快地掠过静坐不语的柳音音，唇角那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更深了些，对白霜白露略一颔首：“也好。你们先送明兰回去，我随后便来。”</p>
白霜沉稳应了声“是”，白露则好奇地多看了杨红瑛一眼，旋即扶住陆明兰。</p>
陆明兰眼中似有一丝极淡的不愿闪过，但终究还是柔顺地跟着二人一步三回头地去了。</p>
慕容冲这才施施然于柳音音对面落座，折扇轻摇，拂动额前几缕墨发，姿态慵懒如故：“杨大小姐有何见教？”</p>
杨红瑛心念电转，面上却故作凝重，压低声线道：“我想请教…这赈灾粮米来得突兀，犹如天降，事前竟无半点风声。慕冲你消息灵通，可知其中内情？”</p>
慕容冲闻言眼中笑意更深，却教人窥不透深浅。</p>
他“唰”地合拢折扇，轻击掌心，笑声里带了几分戏谑：“红辣椒啊红辣椒，你这可是问道于盲了。朝廷粮秣调度何等机密，你不去问令尊杨大人，反倒来问我这闲散之人？”</p>
杨红瑛紧盯他面庞，欲从那玩世不恭的神态间寻出破绽：“慕容兄当真不知？”</p>
“当真不知。”慕容冲答得干脆，笑容不改，目光却似不经意掠过对面垂眸不语的柳音音。</p>
见她纤长睫毛微微颤动，如蝶栖带露花枝，心中不由一动，面上却依旧云淡风轻。</p>
杨红瑛见他避而不答，话锋陡转，声音沉了数分：“那…那音音前番被歹人掳去之事，总与你有些干系吧？你可知其中蹊跷？那些人到底是什么来路？”</p>
此言一出，慕容冲脸上那抹洒脱不羁的笑意骤然一凝，眼底倏地掠过一丝锐芒，如寒星乍现，虽只一瞬，却沉凝似铁。</p>
他默然片刻，声音沉郁了几分：“此事……我确实已在查探。音音无端受惊，我实难辞其咎。诸位放心，必当查个水落石出，给音音一个交代。”</p>
言至此处，他目光坦然迎向柳音音，眼底掠过一丝复杂难辨的微光，有关切、有歉疚，或许尚有其他，却皆被他敛于恰到好处的地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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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音音觉他目光所及，遂抬眸相迎，唇边依旧凝着一抹温婉却疏离的浅笑：“大哥不必过于挂怀，音音早已无恙。”</p>
慕容冲见她如此情状，喉间微动，终只是淡淡一笑，未再多言。</p>
杨红瑛在一旁冷眼相看，见柳音音始终垂眸不语，而慕容冲虽面上一派洒落，偶尔瞥向音音的目光却难掩牵挂。</p>
她心下暗叹，自知所能为者仅止于此。</p>
忽地她“哎呀”一声，恍然想起什么要紧事般，一把扯住身旁一直静默相伴的李岐衣袖，扬声急道：“瞧我这记性！险些误了爹爹交代的正事！李岐，快随我往县衙走一遭！”</p>
李岐骤然被她拉起，初时一怔，旋即见她递来眼色，立时心领神会。</p>
他沉稳颔首，向慕容冲与柳音音微一抱拳：“失陪。”言罢便被杨红瑛风风火火地拽离茶棚，转眼消失于熙攘人潮之中。</p>
破败茶棚之下，只余慕容冲与柳音音二人对坐无言。</p>
周遭喧嚷恍若被一道无形气墙隔开，唯剩烈日透席而下，洒落斑驳光影，空气中弥漫着几分凝滞的微妙。</p>
慕容冲手中折扇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摇，目光投向棚外人潮，似漫不经心，又似静候甚么。</p>
远处人声隐约传来，反衬得棚下寂静愈显压人。</p>
柳音音但觉他目光虽不望来，却似无所不在，将自己周身笼定，竟较那灼灼烈日更教人难安。</p>
她下意识探出手，指尖微颤，欲取那早已凉透的粗瓷茶碗，仿佛借此可定心神。</p>
恰在指尖将触未触碗沿之际，一只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的手却先一步按在了碗沿之上，微凉指尖不经意轻触她的指节。</p>
柳音音指尖一颤，如触微电，倏然抬眸，正迎上慕容冲那双深邃难测的桃花眼。</p>
慕容冲手按茶碗，抬眼望来。那双常含三分笑意的风目此刻竟格外专注，眼底似有暗流涌动。</p>
声线较平日低沉了几分，褪去些许慵懒，多出一丝难言的温淳：“茶凉伤胃，换盏热的罢。”</p>
不由分说取过她面前茶碗，将残茶泼洒于地，继而执起粗陶壶，重新斟了七分满，取碗、泼茶、斟新，一套动作如行云流水，自显世家公子优雅气度。</p>
“趁温饮些。”他将新斟的热茶轻轻推至柳音音面前，热气氤氲，模糊了彼此之间的视线。</p>
柳音音望着眼前那盏新斟的热茶，袖中手指悄然收紧。</p>
她垂眸轻声道：“谢过大哥。”</p>
慕容冲凝视她低垂的眉眼，唇角惯有的笑意淡了几分。</p>
忽而前倾几分，折扇“啪”地合拢置于桌上，声线压低，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喟叹：“音音，你我之间……何须如此客气？”</p>
此言一出，竟将那层刻意维持的疏离骤然打破。他目光灼灼，似要直看到她心底去。</p>
柳音音颊边飞起红云，慌忙低头盯着茶碗，不敢相对。</p>
静默片刻，慕容冲又向前微倾，声若耳语，却字字清晰：“音音，你……当真无话要对我说？”</p>
柳音音倏然抬首，唇瓣微颤，眸中情绪翻涌，似有万语千言梗在喉间。</p>
然而迎上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想到他的风流多情和自己的尴尬处境，终究只是缓缓摇头，再次垂眸将一切深藏。</p>
慕容冲眼底微光渐黯，沉吟片刻，语气转慎：“音音，关于明兰……”</p>
“大哥不必多说！”柳音音猛地截断他的话。</p>
听他亲口提及那个名字，她心口一刺，酸涩与倔强骤然涌上，声音因急切微微发颤，“我明白的……真心祝福你们。”</p>
四下蓦地一静。</p>
慕容冲脸上慵懒笑意尽褪，错愕望去：“音音，你……祝福什么？”语气满是难以置信。</p>
柳音音强抑心中酸楚，唇角弯起柔婉弧度，声线温婉却疏离：“陆姑娘温柔娴静，与大哥甚是相配。音音真心祝福。”</p>
“祝福？”慕容冲一怔，随即低低哑笑，声里并无欢愉，反透压抑涩然。</p>
明知二人之间阻隔重重，亦知她或将与钟昊天定亲，可亲耳听得她这般急切将自己推给旁人，道出祝福之语，心中仍涌起强烈失落与闷痛，几乎难以维持那洒脱面具。</p>
他目光紧锁她面容，声线微绷：“这……当真是你的真心话？”</p>
柳音音被他看得无所遁形，心中百转千回，酸涩难言。万千情愫堵在心口，偏生一字不能吐露。</p>
鬼使神差地，她竟迎着他的目光，轻轻颔首：“自然是真的。”</p>
慕容冲眼底最后一点光采彻底湮灭。</p>
静默一瞬，那玩世不恭的笑意又迅速重回他眉眼之间。“唰”地展扇轻摇，语气云淡风轻：“既然如此……多谢音音妹妹祝福。”</p>
柳音音见他转眼恢复风流恣意之态，心中那点期盼彻底熄灭，只余无边荒凉。</p>
她面上却绽开极淡笑容，比平日更显柔顺乖巧，嫣然浅笑宛若真心为他欣喜。</p>
慕容冲见她这般笑容，只觉心头滞涩，如被无形之手紧紧攥住。</p>
棚下空气凝滞，唯闻折扇轻摇之声，与二人间无声却沉重的僵持。</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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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当此际，忽闻一声娇唤自不远处传来，恰似莺啼燕语，打破了这难堪沉寂：“慕大哥！可真巧呀！”</p>
二人抬眼望去，但见绿绮携其弟小志笑吟吟翩跹而至。</p>
绿绮今日穿着一身水绿绫罗衣裙，衣袂飘飘，体态风流，面上带着精心修饰过的惊喜笑容，一双妙目盈盈落在慕容冲身上，恍若未见他身旁还坐着个柳音音。</p>
柳音音一见是她，心中顿生腻烦与警惕。想起昔日被此女设计陷害，此前她对着慕容冲那副主动邀宠之态更是令人不豫。</p>
然多年教养让她瞬即将这不悦压下，面上依旧温婉平静，唯端茶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些。</p>
绿绮步履轻盈走到近前，仿佛方才看见柳音音似的，眼底掠过一丝计较，随即绽出明媚笑容，语气亲昵如对故友：“呦，柳姑娘也在？我们没扰了你们说话罢？”</p>
话虽如此，人却已不着痕迹站到慕容冲身侧，距离拿捏得恰到好处。</p>
“没有。”柳音音抬眼，回以浅淡微笑，声线平和无波，“绿绮姑娘说笑了。”</p>
绿绮冲她嫣然一笑，浑若不觉尴尬，旋即转向慕容冲，眼波流转，语气娇柔：“慕大哥，我近日偶得一首失传古谱，自己填词谱曲，正愁无人品鉴呢！想着慕大哥最是风雅，若能得您指点，真是绿绮的福气！不想就在这里遇上，可见真是缘分！”</p>
慕容冲手中折扇微顿，目光几乎下意识瞥向柳音音。</p>
却见她已偏头望向棚外人群，侧脸线条平静近乎漠然，仿佛眼前之事与她毫无干系，更无半点在意。</p>
他心中那因她方才“真心祝福”而生的烦闷尚未消散，此刻见她这般浑不在意的模样，心绪更沉。</p>
一股说不清是失望还是愠恼的情绪漫上心头，夹杂着几分自嘲与赌气的意味，却终究被他那风流表象压下，只化作眸底一闪而过的晦暗。</p>
他正欲开口，绿绮身侧的小志却抢先扯住慕容冲衣袖，恳求道：“慕大哥，你都好久没来我们家了！姐姐天天都在念叨你……”</p>
话未说尽，绿绮便似羞似恼地轻咳一声，急忙截住话头，面上泛起两抹恰到好处的红晕：“小志！休要胡言！”</p>
她口中虽斥责幼弟，眼梢余光却不着痕迹地扫向柳音音，带着一丝难以觉察的得意与试探。</p>
柳音音仍维持望向别处的姿态，连睫羽都未曾稍动，恍若未闻。唯有那纤细背脊挺得笔直，透出几分极力压抑的僵硬。</p>
慕容冲将此间细微动静尽收眼底，见柳音音始终无动于衷，倏然朗声长笑，面上那风流不羁的笑意愈发张扬，恍然又成了那个醉卧花丛、万事不萦于怀的翩翩公子。</p>
“唰”地合拢折扇，语带轻快洒脱，甚至含了几分暧昧调侃：“哦？竟是新谱之曲？绿绮姑娘慧心兰质，琴艺超群，所作必定不同凡响。既有如此雅意，在下若再推辞，岂非焚琴煮鹤，大煞风景？既然如此，便恭敬不如从命了！”</p>
绿绮闻言喜动颜色，眼中光彩流转，声线愈发甜软：“慕大哥肯赏光，真是再好不过！”小志亦在一旁拍手雀跃。</p>
慕容冲含笑颔首，旋即转向仿佛置身事外的柳音音，语气疏淡客气：“音音，我先走一步。”</p>
柳音音这才缓缓回首，面上仍是那温婉浅淡的笑意，微微颔首，声柔如水：“大哥请便。”</p>
慕容冲深深看她一眼，目光如刀似要剖开那平静面具，寻得一丝裂痕痛楚，最终却只对上两潭沉寂秋水。</p>
心中滞闷刺痛几欲盈出，面上笑痕却愈显洒脱不羁，甚至添了一抹玩味慵懒。不再多言，转身随绿绮姐弟离去，背影转眼没入熙攘人潮。</p>
凉棚下，唯余柳音音孤身独坐。</p>
方才强撑的平静得体，在慕容冲身影彻底消失的刹那，土崩瓦解。她依旧端坐，脊背笔直，目光怔望那人离去方向，眼前渐模糊，万物氤氲成一片晃动的波光。</p>
棚外日头正烈，人声鼎沸，一片喧嚣热闹，却仿佛与她隔了一层无形屏障，再无关涉。</p>
两行清泪毫无征兆地滑落，沿着苍白冰凉的脸颊急速淌下，一滴、两滴，接连坠入面前那碗凉透的茶汤中，漾开圈圈苦涩涟漪，转瞬湮灭无声。</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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