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七曾是个石匠。</p>
如所有匠人一般,年少被送到老师傅家中当学徒,包吃包住,但没有工钱。</p>
平日里忍着老师傅的打骂,忍着其他学徒的捉弄,就为了等有朝一日真学到些许本事回家,接一些活计,攒一些银钱,娶年少时同村的小花为妻。</p>
但,他也与寻常匠人不同。</p>
足足二十三年,他好不容易撑到给老师傅养完老,娶到小花,生下一个大胖小子,结果碰到了朝廷差雇石匠,说要在建宁府起一座气派的皇家园林,他和一群匠人一起负责院中二道门外东北角的大石舫......</p>
可突遇暴雪,园林都没能赶上工期,他们这群人里,做的少的当场被砍断了脖子,连做得多的,也难逃一个被砍断手指的下场。</p>
他孙七,是家里最成器的孩子,认得些字,还会一门手艺,也曾是一州府之中顶顶好的石匠。</p>
可被赶出建宁之时,是个两只手加起来只有四根手指的残废。</p>
他想回乡,他想爹娘,他,他想小花和孩子.......</p>
可等撑着不停渗血的手回了乡,才发现哪里有什么爹娘小花孩子,整个乡都早早已被焚毁!</p>
没有缘由,没有解释,一群官兵放火之后,扬长而去!</p>
只留下一地焦炭,尸骨,令人作呕的血腥气......</p>
可唯独,没有留下一丝生机。</p>
荒谬。</p>
荒谬!</p>
这天下,当真是荒谬极了!</p>
他想追随而去,可有一群路过荒村,欲往南行的流民们对他说,听说南地有个平阳,平阳王是个好人,他有胆子抵抗朝廷,还能给流民放粮,他们应该去投奔平阳,说不准能活下去......</p>
他其实也没那么想活,不过那时流民中刚巧有个面黄肌瘦的孕妇生产,她没能跟上队,将孩子生在了他的身边,便没了气。</p>
那孩子哭的好大声,好大声,和他那个早不知何年何月何日死于何处的大胖小子出生时一样大声。</p>
那时他想,实在不行,先给孩子弄点儿东西吃,将孩子托付给一个好人家再死,也算是做了件好事。</p>
第二日他想,一群流民光是走路就够费力气,哪里能多养一个孩子,他不能拖累他人,若平阳真有那么好,应该先去一趟平阳,等将孩子托付后再死。</p>
第三日他想,他一个大男人哪里来的奶,实在不行,弄点儿血凑合凑合,等到了平阳,一切都能好起来的.......</p>
.......</p>
第三十五日他想,这一路奔波,身旁的流民们换了三四波,可怜那孩子喝他血喝的面黄肌瘦,终于快到平阳,终于可以将孩子托付给好人家,自己找个没人的地方死了。</p>
......</p>
第三十八日,他想,果然哪有这样的好事,狗屁平阳,狗都不来!</p>
满天满地的流民都往平阳凑,他们在入平阳的关口候了三日,都没能被放进城,更没等来一碗米汤!</p>
那群说平阳好的流民也不知是受了谁的蛊惑,竟为了一个荒谬的言论,走了一个多月,走到平阳,却又饿死在富庶之乡外!</p>
.......</p>
第四十一日,他想,还是得走啊。</p>
平阳进不去,但孩子可是真的要饿死了。</p>
于是,他跟着那群漫无目的晃荡的流民,开始沿着平阳官兵们护好的边界走,期许着能碰到个守卫不那么严密的狗洞,能让他碰巧钻进去。</p>
只是,狗洞没碰上,倒是让他们先碰见了一支商队......</p>
还有,一碗糖水。</p>
崇安。</p>
崇安。</p>
那是在中原活了大半辈子的孙七不曾听过的地方。</p>
不过,糖水很甜,名字也好听......</p>
应该得再走一段路的。</p>
于是,他又跟着走啊走啊......</p>
终于,在倾盆的春雨中,见到了开城迎人的崇安县令。</p>
这一路,他们鲜少遇见愿意开城迎人的官吏,原先孙七几乎泪流满面,但看清楚人的那一瞬,他又很快发现不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