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甚至能想象到,皇帝震怒之下,根本不需要任何证据,只需要一个泄愤的出口。
季氏,这个曾经煊赫的瓷器世家,就成了那个最合适的祭品。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窒息感,手指微微颤抖着,继续往下翻看卷宗。
后面的内容,更加触目惊心。是季家被查抄的清单,厚厚一叠,密密麻麻。
沈桃桃的目光猛地顿住,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钉在最下面一行小字上:
“季氏家主季怀远,闻讯惊惧过度,失禁瘫软于地,涕泪横流状若疯癫。”
“季氏长女季岁岁,年十七,献季氏传家之宝‘达摩面壁盏’,并,霁月窑全部库藏珍宝地契,银票。总计纹银三百七十万两,黄金十二万两,古玩珍器尽数充入内库。”
“帝感其诚,念内侍总管蔡忠贤进言‘霁月窑,匠人之心,望陛下留一丝香火。’”
“遂得法外开恩,改判季氏满门流放宁古塔,遇赦不赦。”
沈桃桃的心一颤,十七岁的季岁岁,在那个血雨腥风的夜晚,在父亲瘫软如泥,禁军刀剑出鞘的绝境之下。
她站了出来,献出全部家产和传家之宝,只为换得满门一条生路。
这需要怎样的勇气和智慧。
“达摩面壁盏……这盏是什么,竟然能抵得上满门性命?”沈桃桃下意识地看向谢云景,眼中充满了不解。
谢云景微蹙了一下眉头,才缓缓说道:
“相传,南朝梁时,达摩祖师渡江北上,于嵩山少林寺面壁九年。悟道之时,天降神泥,遇火不化,遇水不融,色如琉璃,质若凝脂。少林方丈慧可禅师,感念神迹,取神泥,请当时隐世制瓷圣手‘泥菩萨’,耗时九载,方得一盏。盏成之日,霞光万道,瑞气千条,梵音隐隐。盏壁薄如蝉翼,透光可见人影,轻叩声如龙吟。盏内注水,水波不兴,如镜面平滑。盏底天然形成达摩祖师面壁参禅之影,须眉毕现,衣袂飘然,栩栩如生,仿佛祖师真身隐于盏中。”
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神往:“此盏乃佛门圣物,亦是瓷器史上不可逾越的巅峰。千年来辗转流传,历经战火,最终为季氏先祖所得,奉为镇族之宝,秘不示人。非灭族之祸,绝不现世。其价值已非金银可衡量,乃无价之宝。”
沈桃桃听得目瞪口呆,这简直是神乎其技,难怪能让皇帝动容。
“那季岁岁她……”沈桃桃难以想象,“她是怎么在那个夜晚,说服族老们交出这传家之宝的,又是怎么在那种情况下力挽狂澜的?她才十七岁啊。”
谢云景的目光重新落回卷宗上,沉默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仿佛穿透了时空,回到了十年前那个血雨腥风的夜晚,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令人心悸。
成王伏诛后,禁军围府,季府朱漆大门被轰然撞开,如狼似虎的士兵手持火把利刃,蜂拥而入,瞬间将诺大的府邸围得水泄不通,刀光映着火光,杀气腾腾。
季家当代家主季怀远,正与几位族老在书房赏玩新得的钧窑笔洗,闻听管家连滚带爬报来的噩耗,当场如遭雷击。
手中价值千金的笔洗‘哐当’一声摔得粉碎,他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浑身筛糠般颤抖,‘噗通’一声瘫软在地,一股腥臊之气弥漫开来,竟是……屎尿齐流。
口中只会无意识地喃喃:“完了,完了,霁月窑,百年基业,毁于我手……”状若疯癫。
“族中长老面如死灰,踉跄着冲向祠堂,整个季府如同末日降临,哭声震天,绝望弥漫。
仆妇下人四散奔逃,杯盘狼藉,一片混乱。
唯有季岁岁。
她一身素白孝服,当时其母新丧未久,孝期未满,立于季府正堂,脊背挺直,如寒梅傲雪。
面对步步紧逼的禁军,她面不改色声音沉静,穿透了满院的哭嚎:“禁军大哥,”
她对着眼神凶戾的校尉,微微颔首,“季氏满门在此,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但可否容小女子与家父说几句话?”
那校尉见这少女临危不惧,气度不凡,又念及季家世代供奉内廷,或许还有转机。
他犹豫片刻,挥了挥手,粗声道:“快些,莫要耍花样。”
季岁岁走到浑身污秽的季怀远面前,蹲下身。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她看着父亲那张被恐惧彻底扭曲的脸,眼底深处掠过失望。
她伸出手,没有半分嫌弃,用力抓住季怀远冰冷颤抖的胳膊,字字如刀,狠狠劈进季怀远混沌绝望的意识里:“季家三百七十六口,上至耄耋族老,下至襁褓婴孩,你想他们就这么死去么?”
季怀远被她眼中的寒光和话语的锋利刺得浑身一颤,眼睛里闪过一丝挣扎。
“起来。”季岁岁用力将瘫软的季怀远从冰冷污秽的地上拽了起来。
她扶着他如同烂泥的身体,目光扫过周围哭嚎的族人,声音如定海神针,瞬间压下了满院的悲声,“都闭嘴,哭嚎无用,能救命的,只有我们自己。”
她扶着季怀远,一步一步,走到几位须发皆白的族老面前,“三叔公,五叔公,七叔公……霁月窑是季家百年基业,是祖宗心血,但基业没了,可以再挣,心血毁了,可以再创,人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季家的根,不能断。霁月窑的魂,不能灭。”
她猛地转身,指向庭院中那些虎视眈眈,如同索命恶鬼的禁军。声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响彻整个季府:“季氏愿交出所有,库藏珍宝,田产地契,银票现银,尽数献于御前。”
“还有……”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目光投向季府那座供奉着祖宗牌位和传家之宝的祠堂。
眼底深处的不舍如剜心剔骨,那盏……是季家的魂,可今天为了三百多条人命,她……必须舍。
“请……达摩面壁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