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脚下的积雪被来往的军靴踩出大片凌乱的脚印,深褐色的泥土从冰壳下翻涌出来,与未及消融的残雪搅成斑驳的浆色。</p>
龙雀大学教员的临时营地就扎在这片被踏碎的白里,灰绿色的帆布帐篷顺着山势高低错落,像一群伏在雪地里的灰雀。</p>
最外侧的几顶帐篷边角凝着半透明的冰棱,风过时帆布鼓起又塌陷,发出类似翅膀振翅的噗噗声。</p>
帐篷间拉起的尼龙绳上,结霜的毛巾冻得硬挺,蓝白条纹在晨光里泛着冷光,边角的冰碴随着风势轻轻碰撞,发出细碎的“咯吱“声。</p>
余秀灵踩着没过脚踝的积雪往中央帐篷走,积雪被靴底碾出咯吱的闷响,每一步都陷进蓬松的白里,靴筒边缘很快结了层薄冰。</p>
她身上的黑色冲锋衣拉链拉得笔直,齿牙咬合得严丝合缝,将肆虐的寒风牢牢挡在外面。</p>
领口露出的驼色羊绒围巾沾着些细碎的雪粒,雪粒融成细小的水珠,在柔软的羊绒上洇出星星点点的湿痕。</p>
她手里攥着的文件夹早被冻得硬邦邦,塑料封皮硌得指尖生疼,边缘的纸页卷着焦黄的毛边,像是被寒风吹脆的枯叶。</p>
封面“夜间突袭简报”六个黑体字被晨光洗得泛白,笔画边缘带着点冰碴似的冷光,在灰蒙的天色里格外扎眼。</p>
走到帐篷前,她抬手掀开门帘,帆布上的冰碴簌簌掉落,厚重的布料带着雪粒掀起的瞬间,一股混着柴油味的热气猛地涌出来。</p>
那暖烘烘的空气裹着取暖器特有的烟火气,扑在脸上时,她睫毛上凝结的白霜被瞬间舔舐干净,顺着眼睑滑成细小的水珠,眨眼时涩得发痒。</p>
“管老。”她把文件夹递过去,声音穿过暖空气时柔和了些,却带着汇报工作的严谨,“这是第一夜的汇总。”</p>
管御风正弯腰调试短波电台,电台里的杂音刺啦作响。</p>
他军绿色防寒服的袖口沾着片灰黑的油迹,大概是刚才蹭到了机身。</p>
听见声音时,他直起身,脊椎发出轻微的咔嗒声,抬手揉了揉后腰,银白的胡须上还悬着几缕白气,像是刚从冰窖里捞出来的雾。</p>
接过文件夹时,他指节上的硬茧像老树皮,擦过纸面时带起细碎的沙沙声,在暖烘烘的帐篷里格外清晰。</p>
文件夹被他拇指一按,塑料活页夹啪地弹开,一张 a4纸滑了出来,表格边框打印得笔直,连行距都分毫不差。</p>
最上方的红笔批注像道血痕:“淘汰班级:10个”</p>
“十个?”管御风的声音从喉咙深处滚出来,混着没散尽的烟味,像被砂纸磨过的铁皮。</p>
他推了推滑到鼻尖的老花镜,镜片后的目光扫过表格,在“三班”“七班”“十九班”的编号上顿了顿,眉头拧成道浅沟,银白的眉毛也跟着蹙起来:“这几个都是摸底考的尖子班。”</p>
“三个班是因为出现骨折伤员,按规定启动了紧急信号。”余秀灵侧身避开被风掀起的门帘,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惋惜,“五班、十二班是误触……有个学员夜里起夜,碰倒了岩缝里的信号弹保险栓。”</p>
帐篷里的柴油取暖器正发出轻微的嗡鸣,像是某种蛰伏的昆虫在低吟。</p>
铁皮罩里的橘红色火苗忽明忽暗地跳动着,将管御风佝偻的身影投在帆布帐篷上,时而拉得颀长如竿,时而缩成一团暗影,随着他翻页的动作轻轻晃动,仿佛在演绎一场无声的皮影戏。</p>
他翻页的指尖突然顿住,停在三班的名单上。</p>
纸面因潮湿微微发皱,三个名字被红笔重重圈住,油墨像未干的血渍般刺目。</p>
备注栏里“肱骨骨折”“脑震荡”“脱臼”的字样歪歪扭扭,是医疗队特有的潦草笔触,笔画间还沾着点干涸的墨团,看得出记录时的仓促。</p>
“黑熊下手怎么没轻没重的。”管御风的指节在纸页上重重叩了叩,发出沉闷的声响,像是在敲打一块生锈的铁板。</p>
他抬眼时,银白的眉峰拧成一道沟壑,声音里裹着冰碴:“但这样也好,伤越痛,记得就越深,越能磨砺人……还记得当年我师傅教我的时候……”</p>
帐篷外突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拖沓的、踉跄的声响混在一起,像被踩乱的鼓点。</p>
其间还裹着金属器械的碰撞声——是登山杖磕到军用水壶的闷响,还有工兵铲刃擦过岩石的锐鸣,在寂静的山坳里格外刺耳。</p>
管御风闻声,忙用手一撑门帘,向外看去。</p>
帆布上的冰碴子簌簌往下掉,晨光顺着他银白的发梢淌下来,在肩头织成一片碎金,照亮了远处山道上蠕动的人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