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忱江端坐在浴桶,高大的身影依然壓迫感十足,而且比起平日的憊懶模樣,這會兒他明顯有點克制不住身上的煞氣。
傅绫羅第一次見到男子的赤.裸身體,即便只有上半身,她手心的竹撓,也快要被汗漬透了。
“要做什麽,你來。”紀忱江一直沒睜眼,依舊壓着脾氣淡淡道,“若成了,今日一切不提,不敢,就滾回後院。”
他這番話,令傅绫羅跳到嗓子眼的心冷靜些許,她心裏的倔強勁兒又上來了。
她有什麽不敢的!
她使勁兒咬了咬舌尖,慢慢走近,輕聲道:“绫羅只怕王上難——啊!”
話還沒說完,突然起了水聲,淅瀝瀝伴随着強壯的臂膀伸到她眼前,拽着她胳膊,直接将她拉到浴桶邊上。
傅绫羅腦袋差點撞紀忱江肩膀上,吓得她腦仁兒疼。
傅绫羅越害怕越冷靜,怕外頭人聽到,捂着嘴瞪大眸子,眼含驚恐看向紀忱江。
這點驚恐,落在了那雙睜開的深邃星眸中。
紀忱江定定看着她,“本王不需要你的憐憫!知道的越多就越要學會閉嘴,反之就會死的越快,這個道理阿孃沒教你?”
傅绫羅感覺自己的手腕像是被熱鐵鉗住,紀忱江說話時,側頭看她,呼出的熱氣伴着水氣落在她面上。
盛夏本就熱,傅绫羅感覺自己似是被困進了火海中,毫無掙紮的餘地。
明明沒有落入浴桶,她卻仍然有種渾身都濕透了的感覺。
他不知道自己這會兒表情多冷唳,還沒穿衣服,即便他語氣不算重,傅绫羅心底依然戰栗得幾乎發抖。
可傅绫羅仍然忍不住想,明明肌膚接觸了,王上竟然還有力氣威脅她?
大概是腦子被燙壞了,她想也不想反駁道:“绫羅忠君,當然要坦誠,王上是南地的天,蒼天若不垂憐,誰又敢提憐憫!您分明是自己憐自己,才會覺得其他人也如此!”
話落,傅绫羅呆住,随即整個人再控制不住,輕輕顫抖起來。
王上竟然讓她活着怼完了?
淨房內驀地安靜下來,空氣像是拉到極致的箭,似乎随時都能紮死誰。
紀忱江沒松手,傅绫羅半跪在浴桶前,也沒敢掙紮。
太熱了,她隐隐有點窒息感,幾乎要暈過去,卻咬緊牙關不肯求饒。
就着燭火微光,紀忱江冷冷看着連低頭都忘了的小女娘。
她像被獵人壓在木樁上即将剝皮抽筋的小狐貍,微挑的眼兒紅成一片,水光潋滟,連害怕都有種帶着破碎感的倔強。
她并不知自己的膽怯,只屏着氣驚惶看他,似是生怕一轉眼腦袋就沒了。
紀忱江閉了閉眼,另一只手擡起,捏了捏高挺鼻梁,知道自己現在狀态有點失控。
大概是被這小女娘給氣糊塗了,暈眩惡心的感覺竟然漸漸消退。
他愣了下,從抓住傅绫羅手腕到現在,他身上都沒産生刺痛!
就像傅绫羅小時候拉住他的那次。
紀忱江不是個良善心軟之輩,傅翟不聽吩咐,不止自己沒了命,還壞了他的計劃。
他不追究,已是開恩。
但當傅绫羅拽住他衣袖,抖着身板哭得難以自制哽咽,卻還能清晰說明困境的時候,紀忱江發現,第一次有女子靠近,他沒有任何症狀。
就連救了他性命的祝阿孃靠近,他都無法控制刺痛,一個小女孩做到了。
左右養個孩子也不費什麽力,衛明和衛喆也跟着求情,他順勢應了下來。
他曾經讓祝阿孃在傅绫羅不知道的情況下,靠近過他幾次,卻又出現了刺痛。
所以後頭這幾年,他才一直沒再管過傅绫羅。
現在,又一次出現了變數。
紀忱江若有所思看向傅绫羅,她被水聲驚醒,偷偷低頭用手背擦眼眶,不想叫他發現自己落淚。
他從小就深惡女子嬌弱不堪的姿态,傅绫羅比起其他女子,若說不一樣,大概是不管多脆弱,永遠多點子不認命地掙紮,一如此刻。
傅绫羅死死咬着唇,努力壓下驚慌,沒道理她連要殺她賣她的所謂親人都不怕,還要怕救了她的人。
“王上,您不松手,我沒辦法伺候。”傅绫羅抽了抽手,低聲道。
不出意外,她聲音還是有點抖,只希望聲音夠低沉,王上聽不出來。
“好好說話,你今晚做的不錯,我不會罰你。”紀忱江松開鉗制傅绫羅的手。
他目力不錯,能看到傅绫羅手腕已經起了一圈紅。
他都沒用什麽力氣,果然嬌弱啊。
一起了這個念頭,紀忱江身上的刺痛起的迅速,他呼吸沉重幾分,冷着臉閉上了眼。
傅绫羅緊咬着牙,生怕自己一張嘴就要怼出聲,她不能好好說話,怪誰?
就算王上要殺她又如何?
除了祝阿孃,她在這世上也沒什麽牽挂了,有什麽好怕的!
傅绫羅靠着一股子氣惱撐起身體,目光從始至終不敢看浴桶裏面的風景,手中五爪磨利的竹撓卻毫不猶豫,朝紀忱江胸前揮舞。
紀忱江壓制住抵擋的沖動,驀地感覺胸口一疼,低頭一看,像被狐貍撓了一把。
雖不喜女色,可在軍中跟那些老兵待久了,紀忱江對男女之事也并非不懂。
他擡眼看傅绫羅,掃了眼仿照手型制作的竹撓,眸底閃過笑意。
他淡淡道:“方向錯了。”
“房中姿勢多得很,反手撓一把也非不可能!”傅绫羅那股子氣還沒卸掉,一張嘴果然怼了回去。
紀忱江:“……”他始終分辨不清,這小東西到底怕不怕他。
傅绫羅說完立刻低頭,遮住懊惱神色,疾步繞到紀忱江身後繼續施為。
她覺得自己大概跟王上八字犯沖,如她這般妥帖仔細,不愛多言的女娘,每回在他面前總像是失了智。
所以王上說的沒錯,多說多錯!
她再不肯吭聲,只咬着舌尖保持清醒,按照書中所言,盡量模仿着瑩夫人,在那氣勢十足的身影上留下‘恩愛’痕跡。
這點疼于紀忱江而言确實撓癢癢似的,他也沒再出聲,只閉目沉思,刺痛又消下去了,在這小女娘不要命怼他的時候。
草草揮舞幾下,傅绫羅感覺差不多,瑩夫人大概也沒大膽到在王上身上留下什麽牙印兒。
“我叫人進來伺候您更衣。”傅绫羅說完就走,快得跟身後有狗攆似的。
紀忱江淡淡看了眼她的背影,絲毫沒有攔的意思。
時日還長着呢,他不是傅绫羅那般急性子,且需要別人來助他驗證些事情。
*
翌日一大早,整個王府都炸了鍋。
瑩夫人嬌弱無力被武婢用步辇擡了回去,還未到後院,就接到了前院的賞賜。
她那副承寵過度,脖頸上還痕跡斑斑的模樣,看紅了後宅夫人們的眼。
其中以菁夫人和廖夫人為最,廖夫人當場就落了淚,失落回了自己院子。
寧音送賞賜還沒走,就聽到菁夫人院子裏摔打的聲音,樂得她熬了大半宿的憔悴都褪下去不少。
前頭勤政軒內,五日一次的小朝上,有靠得近的臣子發現,他們家王上的下巴有被女子撓過的痕跡。
負責教導定江王文治武功的王府太尉祁楊,當場就落了淚。
他是跟着老定江王一起打仗的好兄弟,在老定江王薨了後,忠心耿耿,操心定江王比操心自家兒孫都多。
眼看着定江王二十二了還沒個子嗣,多少夜晚他都急得輾轉難眠。
現在他邊流淚邊在心底直呼撓得好,只要定江一脈有後繼希望,祁楊就是立時死在敵人刀下都不遺憾了。
探子們雖将信将疑,可不近女色的定江王突然臨幸了夫人,他們也不能不往外傳信。
一時間,夏日烈陽暫時壓住的平靜渾水,又一次暗流湧動。
*
傅绫羅值完夜,沒吃東西就睡下了,醒過來時,外頭太陽都已經老高。
寧音伺候她起身,“娘子,祝阿孃說最近雨多,濕氣太重,莊子上送了鮮李來,甜得很,叫您吃着祛祛濕氣。”
傅绫羅身上沒力氣,恹恹靠在寧音身上,“回頭你幫我去趟後院,新蜜也該出了,楊媪着人送來後,你去給祝阿孃送一些。”
寧音脆聲應下,伺候傅绫羅穿衣的時候,發現她右手腕一圈紅,隐隐腫了起來。
她趕緊扶傅绫羅坐在一旁軟墊上,“娘子,這是怎麽弄的?您皮子嬌氣,稍不注意就要腫起來,昨晚怎麽不告訴我啊。”
傅绫羅渾不在意撐着腦袋靠在扶手上,“我忘了。”
寧音拿出消腫的藥膏,想要給她塗上,小聲問,“是王上?”
藥膏子一打開,自帶清幽的蘭花香氣,傅绫羅擺擺手,“不用上藥了,也不算疼,過幾日就好了。”
“那怎麽行,叫祝阿孃知道要罵人的,你不怕,我怕。”寧音幹脆利落拒絕,還是要給傅绫羅塗藥。
傅绫羅輕嘆了口氣,再次軟聲拒絕,“王上不喜香氣,說不準什麽時候要去前頭伺候,塗了要惹王上生氣。”
“那我伺候娘子用膳。”寧音動作頓了下,咽下嘆息道。
這怎麽剛收拾完傅家,壓下了夫人們,又攤上會動手的主君啊!
怎就不能順遂些呢?寧音心想,等下次去寺廟的時候,她定要跟菩薩多求幾個平安符。
“我不餓。”傅绫羅搖搖頭趴在矮幾上,怔怔看向窗外,“寧音你說,我不立女戶,來伺候王上,是不是又錯了?”
寅時喬安才期期艾艾出現在寝院,沒再給傅绫羅臉色看。
傅绫羅回來休息時,天還是黑的,她卻怎麽都睡不着,腦海中全是昨晚在淨房裏,定江王逼人的氣勢和喜怒不定的吓人。
其實她的膽子算不上大,有阿爹疼,阿娘寵的時候,她怕疼,怕蟲子,怕許多東西。
等到阿爹阿娘沒了以後,她只想抛棄自己身上所有的柔弱,成為阿爹那樣的人。
可在王上身邊的每一刻,她都能清晰認知到自己的弱小,這種感覺太糟糕了。
帶着雜亂的思緒,天光放亮時她才隐約淺眠過去,這會子起來,腦袋還隐隐約約作痛。
寧音輕嘆了口氣,放下藥膏,抱住傅绫羅替她揉按穴位,“對錯有那麽重要嗎?立了女戶說不定煩心事更多,咱們活得好好的,看那些惡人痛不欲生,痛快了,比什麽都強。”
傅绫羅歪着腦袋想,也對,她還不如寧音活得通透。
她強起精神坐起身,拍拍臉頰,“你叫人跟祝阿孃傳話,侍寝的夫人,先緊着跟瑩夫人交好的夫人們來,不止要盯緊菁夫人身邊,廖夫人那裏也別放松。”
寧音點頭,問:“您懷疑害您的是廖夫人?”
傅绫羅搖頭,“沒有證據不能妄言,但她們都來自京……”
“傅長禦,王上請您去書房伺候。”外頭武婢的禀報,打斷了傅绫羅的話。
傅绫羅下意識攥了攥手指,扯到手腕,一陣陣酸疼,連帶着腦仁兒又開始鼓痛。
她擰着柳眉起身,吩咐寧音:“你去找喆阿兄,請他派暗衛去盯,我總覺得那位廖夫人不對勁。”
廖夫人看她的時候,目光裏沒有嫉恨,是更深沉的情緒。
等傅绫羅慢吞吞行至書房,喬安難得在門口候着。
“傅長禦來了?傅長禦裏面請。”喬安咧嘴沖傅绫羅笑。
“你還沒用午膳吧?我去叫人準備,待會兒我伺候王上用膳,你先吃,別餓着。”
傅绫羅忍着頭疼,擡眼看着喬安失笑,“喬阿兄怎麽變了個人似的,你可別吓唬我,長禦之職應該不包括驅鬼。”
喬安:“……”要驅也是驅你這個能‘臨幸’夫人的女娘。
他輕哼,“我就是謝謝你昨日替我伺候王上沐浴,天一熱我這身子不大好,以後少不得得多勞煩傅長禦。”
傅绫羅心底一沉,扭頭看喬安,淺笑道:“我笨手笨腳,昨晚還惹了王上生氣,若喬阿兄身子不好,不如請明阿兄再安排個長随過來換值,你說呢?”
喬安被噎得說不出話,書房裏傳來紀忱江憊懶的聲音:“進來。”
傅绫羅偷偷吸了吸氣,在喬安的瞪視中,帶着上戰場的心,腳步沉重進了書房。
“绫羅見過王上。”傅绫羅依然離紀忱江遠遠的,柔婉跪坐在地。
紀忱江放下棋譜,掃了眼她輕拽衣袖的手,“起來說話。”
傅绫羅低着頭不動,“王上見諒,绫羅從昨日傍晚到現在水米未進,求王上準我坐着說話。”
紀忱江挑眉,從昨晚伸爪子開始,她就有點莫名的破罐子破摔架勢,這又哪兒來的脾氣?
也就是他年紀長一些,不跟這小女娘計較罷了。
“要我伺候你用膳?”紀忱江涼涼敲打她,“還是你仗着有功,忘了阿孃的叮囑?”
他就不信阿孃不叮囑傅绫羅,在他面前伺候,別跟個刺猬一樣。
傅绫羅頭越來越疼,人就更溫吞些,她慢慢伏身下去,“绫羅不敢,着實是體力不支,正想跟王上請示,可否安排夫人們三日一次侍寝?”
紀忱江沒答她,起身慢步至她面前,深邃的眸子定定看着她烏黑的發心,熟悉的刺痛如約而至。
他也不甚在意,蹲在傅绫羅身前,用那雙令人膽寒的眸子與傅绫羅對視。
傅绫羅沒睡好,白皙嬌嫩的皮膚下透出淺淺青痕,令得她似被人欺負了一般,平添幾分柔弱。
紀忱江目光下垂,落到她沒遮全的紅腫手腕,聲音不自覺溫和下來,“沒塗藥?”
傅绫羅偷偷膝行後退一些,手直接藏起來,“也沒什麽大礙,過幾日自己就好了。”
紀忱江沉默片刻,他不會跟人道歉,想了想,扶着她胳膊将人提起來。
“王上?”傅绫羅再有氣無力也被吓出力氣來了,她起身趕緊後退幾步。
紀忱江不勉強她,他身上疼得想吐。
轉身懶洋洋坐下,他靠着矮幾淡笑,“怕我?”
傅绫羅剛才幾乎是被拎起來的,心窩子還跳得厲害,思忖着小心回答:“王上乃是南地百姓的守護神,殺敵無數,威風赫赫,令得南疆不敢進犯,身為您的子民,敬畏王上,自是應當的。”
紀忱江扳指在矮幾輕扣幾下,半垂着眸子打量傅绫羅。
她剛進門時,巴掌大的小臉兒雪白,她自己沒發現,即便是唇角微微彎起,嬌嫩的眉心卻微蹙,整個人霜打的茄子一般。
目光掃過傅绫羅幾乎一巴掌就能掐過來的纖細腰肢,嗯,還是碰一下就要折的茄子。
剛才扶她時,手裏輕飄飄的,他都沒敢用力氣。
這小女娘又被吓到,臉兒倒是紅潤了點,身上也沒了那股子恹恹的氣息。
今日她沒什麽心思張牙舞爪氣他,他這刺痛便跟過去一樣。
紀忱江驀地有些想笑,難不成他們紀家還出了個賤骨頭,他這病,能被氣好?
傅绫羅叫他盯得想逃跑,那并不算灼熱的犀利目光落到她身上,讓她有點明白了啥叫針紮。
傅绫羅實在忍不住,小聲道:“王上,若是無事……”
“你的令牌和官服都做好了,回頭讓衛明給你送過去。”紀忱江打斷她的話。
他随手拿起棋譜,不再看傅绫羅,也叫她稍微松了口氣。
可這口氣剛松到一半,紀忱江又開口道:“我沒你想的那麽威風赫赫,只要你差事辦得好,我不會跟你一個小女娘計較,往後不必怕我。”
“若不信,你大可去問阿孃,比起你這性子,我算是溫和的。”他輕哼着笑道,“放心在我身邊伺候,虧待不了你。”
這是傅绫羅第一次見他不帶冷意的笑容,那眉眼舒緩,薄唇輕勾的模樣,很有幾分溫潤公子的如玉氣質。
但傅绫羅完全沒心思欣賞,前頭那口氣還滞在胸口,隐隐作痛,讓她特別想扪心問君——您到底何時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