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媪拍拍她的手,笑着一口應下,“都來,都來,楊媪都準備好了,只等着把你們伺候好。”
傅绫羅笑眯眯應下,隔着帷帽與楊媪告別,去乘馬車。
只馬車剛放下腳凳,她還沒有動作,突然從背後撞過來一個人,力道不大,就跟魚一樣閃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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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绫羅愣了下,以為是武婢不小心,畢竟這麽多人守着他,估計得是蚊子才能穿過武婢撞她身上。
誰知,還真有個熟悉的蚊蠅,聲音清朗若皎皎明月,好聽得很,“傅長禦,又見面了。”
傅绫羅頓了下,轉身,語氣輕飄,“很巧嗎?”
岳者華笑着道非也,“我蹲在附近快兩旬了,不巧,再等下去,花樓裏的阿姊們都快成自家姊妹了。”
傅绫羅挑眉,“岳禦史等我,不會是要繼續講道理吧?”
岳者華笑得溫和肆意,“跟傅長禦講一次道理,只怕要脫一層皮,觀南不是個不長眼色的,不會如此讨人嫌。”
他目光含笑掃了眼布料鋪子上的紀字幡,笑得更為燦爛,“沒想到傅長禦嫁妝都歸了王上,竟還想着撒手躲桃花源裏逍遙去?這倒叫觀南大吃一驚。”
他才思敏捷,過目不忘,沒有南地堪輿圖,到定江郡的這近兩月,天高地闊走上一遭,也都銘記于心了。
楊媪話裏的意思,不光傅绫羅聽得懂,他也懂,覺得傅绫羅這女娘着實是太有意思了。
有意思到,遠遠聽到她的聲音,他這眉梢眼角就燦爛到停不下來,暗處阿欽都沒眼看他這傻樣兒。
傅绫羅不與他說套圈的話,只淡淡問:“岳禦史攔住我,就是為了威脅我?”
她并不怕王上知道她見過誰,說過什麽話,狡兔三窟,沒離開定江王府之前,誰又能肯定她一定要去那桃花源呢。
岳者華見傅绫羅有些炸毛了,摸了摸鼻子,嘿嘿笑:“傅長禦別誤會,觀南絕無可能威脅一位巾帼女娘,我自個兒都掙紮着想要個自在,何苦拖別人下水,不能夠。”
他苦笑着指了指自己,“想要快活些,着實不容易啊,我這來了定江郡許久,王上一直在邊南郡不回來,回來了替拜帖也難拜見,我戲臺子都沒處搭,為了保命,少不得得借傅長禦來傳個話。”
傅绫羅心想,我自個兒的話都不敢跟那人說,替你傳話,你能替我挨打嗎?
可岳者華那句‘掙紮着想要個自在’打動了傅绫羅。
雖然知道這人嘴裏沒幾句真道理,但他溫和從容說出口的話,總叫人忍不住惺惺相惜。
尤其他病愈後,人還是那麽瘦,可病态不顯,只更顯風流,明明滿嘴都是流連花樓,眼神卻幹淨的孩子似的,叫人讨厭不起來。
是個真狐貍,道行也真真不低。
傅绫羅心頭泛起微微漣漪,起了心思,岳者華想利用她,她也可以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嘛。
這絕不是個好東西,好在,她也不是。
他們之間已經有太多‘巧合’,不怕再多一個。
想到這兒,傅绫羅掀起帷帽,勾起唇角露出個甜軟笑容,“岳禦史所請,绫羅倒是可以答應,可我很好奇,你就不怕我與王上算計你?”
岳者華眸子微縮,映在眸底的笑太好看,狡黠都是澄澈清明的,他心窩子又止不住跳亂了節奏。
“能被娘子算計,是岳某的榮幸。”岳者華垂眸拱手,語氣多了幾分認真,“從娘子身上,觀南起了前所未有的情思,不敢以此唐突了娘子,只不想放過這點子緣分。”
他确實對傅绫羅有種不一樣的感情,說不上是一見鐘情,甚至還帶着功利算計,可他分明感覺出,他們都是一類人。
甜言蜜語,多是謊言,百般籌謀,渴望的不過是做個快活的騙子。
見到這般女娘,像是照鏡子,那股子無法自抑的心動,大致是因為太喜愛自己?
他一雙溫潤眸子定定注視着傅绫羅,渾身上下不帶任何攻擊性,語氣柔和:“即便緣淺,觀南亦舍不得錯過,但留回憶,也是觀南之幸。”
傅绫羅收了收笑,這話真切,她垂眸福禮,并不接他這份衷腸。
但甜軟的聲音輕得奶狐貍一樣,鈎子都飄散在風裏,“绫羅之願,從不是與任何人的回憶,只願桃花源處,幾許不會從手中溜走的風月,能捏在掌心,便是大幸。”
岳者華愣了下,若有所思地笑了,“傅長禦,王府再會。”
不能溜走的風月……好家夥,傅娘子這是準備迎個倒插門,還是得由她拿捏的。
唔……好像也不是不可以,岳者華心裏有點興奮。
他嘗試過這世上許多許多事,看過太多風景,還沒嘗試過入贅呢。
待得傅绫羅離開,阿欽才走過來,“五公子,咱回吧?您在花樓煎熬了這些時日,人也見了,好歹回去睡個好覺。”
岳者華喜歡流連花樓,溫柔話兒一籮筐,心疼那些花娘也是真的,或者說不得自由的,都能得岳五公子心有靈犀的真心相惜。
但他不喜用身體疼人。
他還認床,睡在陌生地方,成宿成宿睡不着,只能白日在絲竹聲中,艱難眯一會兒。
身子不康健,卻偏要在這裏等人,已經十幾日沒怎麽睡好。
岳者華笑得渾身輕顫,揮揮手潇灑轉身,“傻阿欽,你家公子我哪兒有時間去睡覺,走着,先去牙行。”
阿欽滿頭霧水:“去牙行作甚?咱不缺仆從。”
有啥活,他和其他幾個護衛不都幹了嗎?
“哦,我打算自賣自身,捧着賣身契去撬個牆角。”岳者華笑道,說得跟自己要去賣顆菜一樣。
阿欽:!!!公子已經瘋成這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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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馬車咕嚕嚕走動起來好一會兒,傅绫羅才掀開簾子,看着岳者華肆意歡喜的背影,明顯不是回禦史府的方向。
她也勾了勾唇,笑着放下簾子。
也就沒看到,角落裏,衛喆捏着鼓痛的額角,聽到岳者華的話,臉白得像是見了鬼。
回到墨麟閣,衛喆對紀忱江禀報的時候,恨不能直接把腦袋戳褲.裆裏。
先前衛喆聽阿兄說,王上篤定岳者華不老實,也篤定阿棠會上鈎,還順便會給岳者華下鈎子,為自己跑路增磚添瓦。
衛明在主君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縱容下,是千防萬防,不惜惹傅绫羅不高興,都要杜絕這個可能。
衛喆也不信阿棠會吃着碗裏看着鍋裏,小師妹是個聰明人。
他甚至覺得,王上再深不可測,在感情上也是個青瓜蛋子,總有錯眼的時候。
沒想到,還真被王上給算着了。
身為銅甲衛首領,衛喆第一次說話這樣沒底氣,“王上,阿棠她,她年紀還小……”
“不小了,心眼子也不少。”紀忱江端坐在書案前,眉目冷淡道。
見衛喆還要說什麽,紀忱江捏了捏鼻梁,看得出壓着火,“行了,不必多說,我心裏有數。”
他直接吩咐喬安:“不要讓她察覺,掌燈後,讓她到寝院見我。”
這小女娘,是欠點收拾!
傅绫羅從鋪子裏帶回了布匹,直接給了喬安安排。
用過午膳,心情不錯地歇了晌,她起來繼續抄佛經。
祝阿孃的生辰在中秋前十日,還有不足一月,她準備多抄基本《長壽經》,供奉到小佛堂裏去。
一直抄到天光暗下來,寧音進來掌燈,“娘子,今日天不算涼,廚下用龍眼熬了些甜湯,還有新鮮菱角做的花糕,再來一碗雞湯面如何?”
傅绫羅知道這時節燥,還想來碗綠豆湯,剛要開口,就聽到喬安在外頭出聲。
“傅長禦,針線上送來了王上的吉服,花紋樣式不少,王上請您去寝院說話。”
傅绫羅心裏那根弦驀地緊了緊,她剛出過府,見了人,王上就來請,能是為了花樣?
她又不是傻子。
傅绫羅細細抽了口氣,語氣平靜問道:“我今天吹了風,有些不适,明天上午過去伺候,也來得及吧?”
“若您不舒服,不如請府醫過來給您瞧瞧?”喬安立馬回答,“王上明日還要見客,只怕不得閑,請您現在過去。”
傅绫羅和寧音對視一眼,主仆倆眼神裏都有些叫苦不疊。
一個撐着矮幾起身,語帶悲切,“寧音姐姐,你記得……”給我燒紙。
一個接話接得尤為利索,“給您燒熱水,我懂!馬上去,叫阿彩扶您過去?”
傅绫羅:“……”都是燒,好像也沒啥區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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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邊南郡老宅大一半的寝殿,同樣不甚明亮,紀忱江好像一直都不喜歡太明亮的地方。
在昏暗中,多出來的這點子空曠,像極了傅绫羅的內心,冷風嗖嗖刮,心底淡淡涼。
這種不妙的預感,讓傅绫羅一上來就沒硬氣,十足乖順會讨喜,聲音比靈沙臛還甜軟,“長舟……”
“嗯,過來,看看我畫的如何。”紀忱江聲音溫和,甚至溫和得有點像岳者華。
可岳者華渾身上下都沒有任何攻擊性,能叫人不自覺放松。
但眼前這目光淡然,渾身憊懶的高大兒郎,即便溫和得親爹似的,也讓人心底發寒,渾身叫嚣着想跑。
只是,被那雙深邃淩厲的眸子盯住,咦嗚嗚……傅绫羅不敢,只能硬着頭皮一步步挨過去。
這次,紀忱江甚至沒将人攬入懷中,只握住她的手,輕輕拉她坐在身旁。
“看看,我特地請了畫師,将南地所有風花雪月的冊子都畫出了場景,只有你想不到,沒有他們畫不出。”
紀忱江溫和笑道,眼神不疾不徐從傅绫羅身上掃過,聲音低沉勾人,男妖精似的。
“面容空置,是我一筆一劃畫出來的,只要想到這是我和你,不管何時,何地,何情,竟都沒有病症出現,阿棠真的旺我。”
紀忱江修長手指慢條斯理在傅绫羅紅玉耳垂上劃過,而後是脖頸,褚色女官袍的斜襟褙子,雲紋間片裙……
最後,白皙小巧的棉襪被他控在掌心,順着細棉紋理,仔細翻看過軟白木槿紋的綢衣,順着嬌弱荷杆,停留在圓月,愛不釋手。
直叫傅绫羅渾身微微發抖,咬着唇一個字都說不出,心裏嗚嗚的厲害,她不是又要挨打了吧?
“阿棠怎麽不說話?”紀忱江還好心歪着頭,唇角貼在已經紅透的耳畔,“還是你不滿意?阿棠放心,還剩三分之一我就看完了,最多月餘,定能叫你滿意。”
傅绫羅緊緊抓住他的手,聲音顫抖,“王上,我錯了,你聽我解釋,岳……嗚!”
只提起旁人一個字,傅阿棠就悶哼出聲,眼淚滾燙從眼角落下,只能哀哀看着紀忱江,不敢再說一個字。
他緩緩低下頭,擒住說不出話的小嘴兒,“我問的是,畫如何,你叫錯了名字,也提起了不該提的人,女君覺得,此錯當罰否?”
傅绫羅只嗚嗚哭着搖頭,眼前暈得好似身處密林之中。
林深見鹿,水清見底,鹿低頭的瞬間,鹿角就已經有了令人驚悸的攻擊性。
她從沒有如此示弱過,卻恨不能自己更惹人憐,好叫陌生的鹿角不要急着定池塘裏的花兒,不管是哪一朵,都還沒徹底綻放呢。
她真的怕疼。
“阿棠,我會遵守賭.約,你告訴我,你會嗎?”紀長舟衣衫整齊,吻卻落在淩亂的荷花池,即便每一朵花都怕得微微戰栗,他也并未太收着力道。
傅绫羅不吭聲,眼看着鹿角要徹底摧.殘池子裏花,才嗚咽喘着點頭:“阿棠會,會的。”
“即便有蚊蠅勾着你換個池塘?”紀忱江好整以暇貼着軟.膩香馥問,堅定攪亂一潭池水,“你若騙我,會疼,阿棠最怕疼了,是不是?”
傅绫羅死死忍住低吟,眼角淚水流得洶湧,不疼,卻哆嗦得像是被砸碎的紅玉,每個紋理都閃爍着迷蒙的光澤。
她恍恍惚惚在飄蕩中覺得,她和紀長舟一定有一個瘋了,不然她為何會覺得,好明顯一個混賬,怎麽還說出了虔誠的卑微感呢?
她閉着眼不肯看她,咬緊牙關忍住羞惱,努力将話說囫囵了,“是,我不會騙王上,阿棠最怕疼,也不敢騙王上。”
“岳者華想要利用我,利用王上來做戲,意圖保住岳家清名,保住自己性命。”
“我不過是順水推舟,意圖行離間計,引起京都忌憚,王上也想讓京都措不及防,亂中出錯的,對嗎?”
紀忱江抱起她,往床榻去,漫不經心點頭,“是,我們阿棠最聰慧。”
傅绫羅幾乎要死過一回,說不清是汗還是眼淚,叫她的頭發淩亂沾在額角,唇畔,狼狽得不行。
她渾身都帶着一種支離破碎的柔弱,讓人只想喊着嬌嬌兒揉入懷裏,紀忱江也是這麽做的。
“紀長舟!”傅绫羅死死擁着绫羅綢的被子,哭喊,“你,你不能言而無信!你說過沒看完之前,不會傷我的。”
紀忱江毫不費力将被褥扔開,裏面裹着褚色袍角,細白軟綢。
他動作不疾不徐将黑底金邊的袍子扔過去,與褚色和白綢糾纏,深邃冷冽的目光淡淡睨着眼前盛開的紅玉牡丹。
“答應你的事情,我不會食言,我知阿棠從不信我,不如就讓我證明一下,我所言不虛。”他将紅玉困在方寸之間,聲音愈發低啞。
笑意不顯,帶着讓傅绫羅想要尖叫的危險。
“我畫到第一百八十式了,其中有七十六式都不會讓人疼,我們來試試看,阿棠就知道了,我不會騙你。”
傅绫羅不想試,她只想拿回被褥裏的褚色和白綢,立刻撒丫子跑。
只纖細打抖的荷枝剛伸展,就被堅定摁在床沿,連求饒都被堵回嗓子眼。
燈火搖曳,确實沒有痛,只有愛意深沉,幾乎将人溺斃在這夜色中,徒留無用的倔強泣訴。
“嗚不嗚…混…咦嗚…蛋啊嗚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