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在北地已然滴水成冰的十月, 定江郡枝頭才落下最後一片黃葉,仆從們将将換上薄襖子。
墨麟閣寝殿和書房都建了地龍,四季如春。
傅绫羅也就不需薄襖, 進出只用厚重些的大氅就足夠。
她還身穿輕薄舒适的绫羅綢袍子,坐在紀忱江日常坐的書案前, 仔細翻閱過去十年間, 銅甲衛和墨麟衛搜羅來的情報。
在戰力上, 墨麟衛确實比不過銅甲衛。
紀雲熙帶領的女衛,更擅長僞裝, 幫暗衛排除被發現的危險, 以女娘身示弱,從各路搜集情報。
衛喆掌管大睿九州一都的暗衛, 長久以來得到的情報, 多半少不了紀雲熙的幫襯。
紀忱江将紀雲熙帶領的墨麟衛送與傅绫羅,也是為了讓她以最快的速度了解大睿。
于傅绫羅而言, 算是徹底打開了一扇新的大門。
她從不知,原來大睿各地的風土人情有這許多的不同。
她阿娘娘家所在的涼州以北,除了夏季, 其他三季早晚都冷, 皮草和許多深山老林的藥材都自那裏而來。
幽州地處西北, 民風彪悍,送上來的情報要更簡略些。
令傅绫羅驚詫的是, 因為聖人忌憚懷王,懷王一家子曾被幽禁七年。
如今的小懷王,若情報不假, 竟是……被迫害成閹,她忍不住咋舌, 怪道小懷王對京都的恨意比紀忱江還深。
情報裏查探到,他曾多次派人暗殺聖人未果。
益州靠近平原,雍州山川湖泊更多,兩處都算是富庶之地。
益州封王本該是離王,但他從未就藩,一直在京都,在聖人的縱容下無惡不作,還不包括邱家和祝家慘案,光是情報裏報上來的那些事情,就令人發指。
雍州的齊王,明面上是離王的狗腿子,當初聖人能登基,他也有一份功勞,可私下裏雍州屯的私兵,一點不比涼州少。
離王不管益州,益州百姓活得艱難,賦稅被各郡守和禦史重重盤剝把控,但與河州百姓相比,益州都算是好的了。
河州屬京畿,傅绫羅從情報中,再次看到了多次活肉這個詞兒,牽涉到的無辜百姓、商賈、匠人等地位低的下九流,情報裏觸目驚心。
往南走,也不遑多讓。
豫州豫王最要面子,治下算是最安定的,可情報裏說,豫王府被擄掠進府的女娘不計其數,被一卷破席子扔出來的女子每年都以百計。
荊州和衮州靠海,荊王和衮州的充王,也不是什麽好東西。
一個喜好大興土木,建了無數海船,在臨近荊州的海島上起別苑,淹死的百姓數不勝數。
一個更喜歡銀錢,治下被賣掉的人口,還有從各地拐賣而來送入私礦的難民,令傅绫羅恍然察覺,原來大睿不是地廣人稀,只是有許多沒機會做人,全被當了牲口迫害。
傅绫羅夏日胃口不好,秋裏一般食欲都會好些。
可叫阿雲和阿晴發愁的是,這陣子夫人吃的比天熱的時候還少。
傅绫羅強逼着自己了解整個大睿的消息,只是從未接觸過這些黑暗,确實有些驚惶惡心,實在是吃不下。
“夫人,岳禦史求見。”阿彩端着一碗甜湯進門,小聲禀報,“您先喝點甜湯歇歇吧。”
喬安被傅绫羅安排去祈太尉府,慶賀祈太尉五十大壽,不在府中。
紀雲熙這幾天都不敢送新情報過來了,她以為傅绫羅有手段将政務拿下來,如此有心計的女娘,對那些情報應該也能接受。
沒想到傅绫羅反應會這麽大,也只有這時候,才能叫人察覺出,這真真是個過去被保護太好的小女娘。
傅绫羅正看到大前年暗衛私下裏鬧事,解救出部分私礦難民的事兒,近千人被救出,卻只有百餘人存活。
那些人早在礦山和曬鹽的海邊被掏空了身子,不停下反倒能多活些時日,一放松下來,壽數就盡了。
她看得腦仁兒疼,眼眶子憋得發燙,聽到阿彩的聲音,她将情報塞回魯班盒中鎖好,捏了捏額角起身。
至于甜湯,傅绫羅微微蹙眉,實在是沒胃口,她軟聲吩咐:“請岳禦史進來說話。”
阿彩不敢多勸,卻也着急,夫人那把子腰,再不好好吃東西,不用折都要斷了。
無奈,阿彩将岳者華請進書房,咬了咬牙,想往後院跑,去找祝阿孃,也只有祝阿孃能好好勸勸夫人了。
只是她還沒能跑出墨麟閣,就突然見到了不該見到的人,噗通一聲吓跪了。
“王……”
紀忱江黑着臉,用眼神冷冷睨她一眼,令她噤聲,自己腳尖一點,面無表情上了房頂。
今兒個風不小,聽着裏頭兩人說話,他只感覺,那冷風全吹心窩裏去了,吹得他心腸漏風,拔涼拔涼的。
外頭伺候的阿雲等武婢,一個個驚于王上冷冰冰的氣勢,噤若寒蟬。
岳者華一進門,看到傅绫羅,唇角原本溫和的笑容頓住,他遲疑着站在門口,揖禮都停到了一半。
“夫人,你這是害喜了?”岳者華不動聲色掃過傅绫羅。
他過目不忘,看過有醫書記載,女子有孕月餘就會有嘔吐反應,嚴重者四月才止,身子消瘦能比無孕信的女娘還要單薄。
算算時日,也差不多到時候了。
傅绫羅被逗笑了,“有這麽明顯?倒不是有孕,只是聽聞岳禦史說的京都事體,我了解了一下……”
不用她多說,他們倆人确實比旁人都多一些默契。
岳者華想起自己當初從那些獵活肉的宴上回來,是如何吃不下飯,甚至看到惡狼撕咬……惡心到吐的那段日子,他立刻就明白過來。
他規規矩矩給傅绫羅拜過禮,緩步走近,眉心微皺,“夫人萬不必為那些畜生傷了自己的身子,你只有保重自己,才能救百姓于水火。”
傅绫羅輕嘆了聲,她明白這個道理,只還是難受。
她逼着自己拿起甜湯裏的湯匙,問岳者華,“你可是想好了?”
岳者華跪坐在矮幾前,溫和笑道:“夫人恩威并施,也叫我明白夫人之才能,定江王之心計,對這天下百姓而言百利而無一嗨,我如何還有旁的選擇。”
傅绫羅沉默,慢慢喝着甜湯沒說話。
紀忱江其實沒有登頂京都的想法,傅绫羅心知,那地方對他來說只有惡心的回憶。
他想要滅了大睿,而後歸隐,往後江山歸誰,天下如何,他其實不想管。
岳者華挑眉,笑意轉涼,“既夫人已了解天下事,你覺得誰合适坐那把椅子?殷氏不除,覆巢之下無完卵,你和王上即便是躲入桃花源,也得不到真正的安寧。”
他看着消瘦許多,卻越發嬌美的女娘,藏起眸底對天下的憐憫,笑道:“就夫人你這側面得知些消息,都能将自己折磨得令人心疼的模樣,到時百姓們于水火之中,你真能袖手旁觀?”
傅绫羅依然不說話,她也不知道,應該是做不到的。
她不需要人感激,可若真有無辜百姓在她面前受罪,能幫她一定會幫。
但她不會替紀忱江做決定,那個男人給了她自在去幫人的底氣,她只會陪伴他完成自己的心願。
她不喜旁人強求她什麽,自然推己及人。
她的沉默,叫紀忱江身上冰冷氣勢稍微頓了下,他為人敏銳,心知傅绫羅為何沉默。
還好這小東西有點良心,紀忱江唇角微微下壓,眸底帶了笑。
阿欽武力不弱,銅甲衛不會任他在王府出入。
他進不了墨麟閣,也就不知惡狼回歸,無法提醒自家公子。
岳者華不知道外頭有人聽着,笑道愈發肆意,“若王上不願執掌江山,倒也沒什麽,左右夫人才是南地最尊貴之人,這天下換個女君說不定會更好?”
他笑着拱手,以額心幾乎抵到矮幾,“觀南不才,若為女君,願為九步階下臣。”
龍椅與大臣們相隔的,正是九步金玉臺階。
紀忱江面容又冷下來,心裏再次起了殺意,他就知道這短命鬼不懷好意!
傅绫羅好不容易喝完甜湯,擦擦唇角,翻了個白眼,“如岳禦史這樣的國士之才,我一個女娘何德何能,令你站在階下。”
不等岳者華開口,傅绫羅不疾不徐道:“更重要的是,你要往階下站,那人說不定連金殿都要鏟掉,我舍不得。”
紀忱江愣了下,在自己還沒發現的時候,不自禁彎起了眉眼。
底下偷偷看着的銅甲衛精銳,還有武婢,全都發現了,屋頂氣息突然蕩漾。
岳者華唇角多了點苦澀,“夫人真是不一樣了,遠比以前豁達。”
以前的傅绫羅,不會承認自己對定江王的這份心軟。
“我從來都是如此,只是岳禦史不了解我罷了。”傅绫羅淡淡道,沒心思跟岳者華多談風月。
她沒有做女皇的大志向,更心知肚明,這天地下兩情相悅之人,若勞燕分飛,多起于誤會和不長嘴。
她和紀忱江能走到哪一步,誰也不知道,但她不會讓沒必要的事情發生,比如用裙下臣來傷他的心。
她直接換了話題,“岳禦史不如說說,為何京都使節慘死,你還能穩坐禦史府的緣由?”
岳者華微笑:“我能好好在禦史府呆着,那定是因為我對京都來說還有用,夫人以為我作用在何處?”
傅绫羅仔細思忖片刻,她還沒來得及看邊南郡的情報,但去過邊南郡一趟,她也有所猜測。
“京都希望你給南疆戰事添堵?”她聲音輕緩,思忖着搖搖頭。
“不,京都是希望,南疆要打壓,但在打壓過後,定江王沒必要活着回來?”
她想起喬安說過的往事,面色冷淡了些,“或者重傷而歸,如今的南地,卻是再沒有一個紀忱江能繼承王位了。”
真真打的一手好算盤,若定江王身死,南地百姓頭一個遭殃。
她直直看向岳者華,“你打算如何做?”
岳者華被傅绫羅眸底的冷意和審視震了一息,心下升起苦澀,他低低嘆道:“難不成,在娘子心裏,觀南就是這般不顧你死活之人?”
若定江王身死,傅绫羅這個名不正言不順的封君,也活不成。
紀忱江神色難看,今天的風可不小,那短命鬼也不怕閃了舌頭!
傅绫羅定定看着岳者華,驀地笑了出來,聲音甜軟的叫紀忱江那俊臉兒愈發像個閻羅。
“岳觀南,是我重要,還是岳家幾百口人命更重要?”她斜靠在扶手上,恍惚叫岳者華以為自己看到了定江王。
傅绫羅的聲音,也如紀忱江一樣帶着懶洋洋的游刃有餘,“或者說,若是我和你阿娘阿姊站在一起,我們只能活一邊,你會選誰?”
岳者華一點也不意外,這小女娘從來都是不肯叫他嘴上占便宜的。
這跟媳婦和婆婆掉水裏,叫夫君選有什麽區別?怎麽選都是錯。
他不敢再調侃,端正姿态拱手讨饒,“觀南以為,王上對南地掌控已久,京都的為難未必不在他預料之內,所以觀南此來,是為了合作,也是為了投誠。”
這才是傅绫羅想聽的,她笑着點頭,“岳禦史說來聽聽。”
岳者華言簡意赅:“岳某欲挾封君以令大王,救岳家三百三十二口人命,但岳某不敢以萬萬百姓之安危以救小家,只求身死道消,改頭換面,為封君效力。”
傅绫羅愣了下,沒想到岳者華要玩兒的這麽大。
她還以為岳者華會選擇做做樣子,敷衍京都。
但下一刻,她立刻搖頭,說出的話叫紀忱江直接黑了臉,“不,誰都能死,你不能死。”
岳者華也愣住了,但下一刻,他和紀忱江都明白了傅绫羅的未盡之意。
岳家的國士之才,清貴世家嫡子,若死在南地,即便他做錯了事,依然易叫京都甚至各封地抓住把柄,攻殲定江王。
這小女娘竟是連國士之才都不要,也不願叫紀忱江有任何危險。
岳者華再忍不住苦笑,“夫人竟豁達如此,倒是叫觀南有些無措。”
他心裏的酸澀加重,心口鈍鈍得疼,叫他忍不住嫉妒紀忱江。
那心狠手辣的武夫,何德何能,叫如此鐘靈毓秀的玲珑女娘傾心。
若是也有人願意這樣對他……他垂眸遮住難過,不,他沒這個運道。
傅绫羅不知他心思,緩聲道:“容我想一想,過幾日,我再請岳禦史來喝茶可好?南疆使節還在與駐軍和談,徹底壓下南疆還需些時日,我們定能有兩全之法。”
岳者華咽下心裏苦澀,重新露出溫和笑意,“就聽夫人所言,觀南先行告退。”
“天冷了。”傅绫羅起身送他到門口,“岳禦史也別不将身子當回事兒,且要好好保重自己才是。”
岳者華笑得更溫潤,“多謝,夫人留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