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阿彩給她擦額頭上的汗時,傅绫羅輕聲問:“王上呢?”
“阿棠,我在。”紀忱江沉穩的聲音從外頭響起,“我身上帶着傷,塗了藥,就不進來了,免得叫你沾染了病氣。”
傅绫羅愣了下,“好,你沒事吧?”
“有些起燒,不算大事,你先好好休息,等你醒了我們再聊好嗎?”紀忱江聲音還算穩定。
傅绫羅甚至能聽到他低聲在跟衛明吩咐:“衛喆受了重傷,暫時無法移動,藏在汝南郡暗探那裏,你立刻派人過去,将他接過來。”
衛明同樣低低應聲,“好,屬下立刻就安排人過去。”
傅绫羅這才放心下來,雖然沒有筋疲力竭,生孩子也着實累,她從半夜就沒睡好,這會子眼皮都睜不開了。
等傅绫羅抱着孩子陷入沉睡的時候,她沒聽到外頭傳來一聲輕呼。
紀忱江渾身冷汗,又躺着進了帳篷。
祈夫人和王夫人一出來就看到了,一把年紀了,也叫這兩個年輕人給折騰得心裏發酸。
家裏老頭子就算是再好,後宅裏也沒少了莺莺燕燕,平日裏知道伏低做小,敬重她們做嫡妻的,這就算是極好的了。
以前她們都以為定江王說不定是要孤獨終老,即便身邊有人伺候,也不會當一回事。
誰都沒想到,他與傅绫羅會走到誰都離不開誰的一步,這般深情,讓人心頭因南地戰亂而起的陰霾都少了些。
做主子的昏睡的昏睡,昏迷的昏迷,
寧音也聽到衛喆的情況了,趕緊去将給主子熬參湯剩下的人參取來,給衛明帶着。
如今南疆戰事算是塵埃落定,事關親弟的生死,衛明定要親自跑一趟。
寧音不可能離開傅绫羅,只能多給衛明準備些藥。
當天下午,南地第一場小雪洋洋灑灑落下,漸漸遮住了那些被燒得黑灰的建築,邊南郡徹底安靜下來。
兩日後,趁着日頭好,傅绫羅和孩子被裹得嚴嚴實實送回了老宅的産房裏,在老宅給孩子簡單辦了個洗三儀式。
祝阿孃倒是特地趕過來,專門帶來了全福娘子親手繡的百家衣,給孩子洗三。
傅绫羅休息得不錯,身子也不是太疼,先給她的悅兒喂了奶。
其實有乳母,只是現在戰事還沒結束,乳母守護的再嚴密,也沒有傅绫羅被人照顧的好。
為了以防萬一,傅绫羅沒有喝回奶的藥湯子,打算自己喂養一陣子。
先将才不到五斤沉的女兒喂胖一些,回到定江郡再讓乳母來。
與在她肚子裏那般翻江倒海的不同,小悅兒生出來特別乖巧,吃飽了就睡,就算尿了拉了也不過只哼哼幾聲,一點不叫人操心。
傅绫羅邊也有時間,仔細思忖那日見紀忱江的場景。
許久沒見,兩人都太激動,傅绫羅也突然破了羊水,實在是顧不上。
現在想來,那時紀忱江流着淚的雙眼紅得跟兔子一樣,布滿了血絲,他抱她入醫帳時,身上也格外滾燙。
雖然紀忱江說了自己只是起了燒,她生産完,到洗三,都沒等到紀忱江出現。
不得已,她先給孩子起了小字,叫長悅,她希望這小女娘能一輩子過得快活。
寧音這幾日也有些魂不守舍,輕易不往她跟前湊。
紀雲熙也總是出去,不知道在安排什麽事兒,拳腳功夫好的阿雲都被安排出去了。
傅绫羅心裏不踏實,哄睡了小悅兒,瞅着紀雲熙和寧音都不在屋裏的空擋,傅绫羅坐起身,冷着臉叫了阿彩過來。
“王上的傷如何了?”
阿彩愣了下,瞪大眼,“夫人怎麽知道……”
傅绫羅心下一緊,緊緊捏住手指,蹙眉打斷她的話:“這樣的大事你們以為能瞞住我,不過是先前我顧不上,你只管告訴我,王上何時能醒來?”
如今的傅绫羅,威嚴跟過去已經完全不一樣,阿彩又不擅長撒謊,被傅绫羅逼得心下慌亂,低着頭就回了話。
“王上背後的傷耽擱了太久,高燒反反複複,常府醫說這幾日若是不能醒過來只怕是……”
“阿彩!”寧音從外頭端着一碗燕窩羹進來,聞言厲聲喝止,“你胡說八道什麽呢!”
阿彩被吓了一跳,擡起頭看到女君蒼白入紙的面容,這才反應過來,剛才是夫人诓她呢。
她有些手足無措,看着寧音,不知該如何是好。
寧音嘆了口氣,低低安撫她,“你先出去吧,我跟夫人說。”
傅绫羅眼神有些茫然,心裏空得像是被風雪穿透了一般,她向來都是越上火,遇到的事情越大,越能冷靜的性子。
可得知紀忱江生死未蔔,她怎麽都沒辦法冷靜下來。
寧音趕緊抱住傅绫羅,“娘子別擔心,喬安和常府醫日夜不停守着王上呢,王上定不會有事的。”
傅绫羅緊握住寧音的手,心裏的驚慌越來越多,她抖着嗓子問:“寧音,我,我沒看到喆阿兄……”
寧音鼻尖一酸,努力忍住難過,替傅绫羅擦不知不覺掉下來的淚,“衛喆他也沒事,衛長史已經去接他了,他很快就能回來。”
他肯定會回來!
寧音從不肯想其他結果,紀雲熙也無聲無息讓女衛都散出去,替衛明他們抵擋住羽林衛和禁衛軍的圍追堵截。
傅绫羅稍稍定了下神,因為紀忱江回來松弛下來的脆弱,也強壓了回去。
眼下,還有更重要的事情。
“你去叫雲熙阿姊進來。”
寧音背過身擦了擦眼眶,将紀雲熙叫來。
傅绫羅也沒多說什麽,只簡單吩咐——
“王上已經歸來,受了重傷,你叫人在百姓們中間傳出話去,就說文氏已經徹底掌控了聖人,意圖滅掉所有殷氏血脈,想要造反。”
“王上為了紀家清名,還有南地百姓的安危,拼死護衛各封地封王,文氏惱羞成怒,不肯罷休,想要報複南地,才會勾結南疆,意圖賣國以求奪得天下。”
紀雲熙大吃一驚,“夫人,若這話傳出去,那豈不是要人人自危,眼下人心惶惶可不是好時候啊。”
“這是最好的時機。”傅绫羅斬釘截鐵。
“王上已經歸來,那先前留在百姓和将士們心裏的疑惑就必須立刻解決,在他醒來之前,我們還他清白。”
紀忱江不在,為了穩定人心,她只能做出保護姿态,讓所有人都知道,他們沒有被放棄。
但紀忱江回來了,不管他是醒來還是……總之,也不能叫百姓們太過安逸,得讓他們知道,紀忱江付出了多少,他絕不是叛賊。
想要活命,他們就得擺明态度,等到戰亂殃及南地,或者讓其他封地占了大義,南地就太被動了。
這些本該是紀忱江親自出面去做的事情,她來替他掃平障礙,也是應當的。
傅绫羅又道:“最重要的是,我們足夠堅定,旗幟鮮明,才能讓紀家軍出兵臨南郡和汝南郡,将與文氏‘沆瀣一氣’的羽林衛和禁衛軍攆出南地。”
如此,衛喆才能平安歸來。
“越快越好,喆阿兄和銅甲衛的傷拖不得。”
紀雲熙略明白了傅绫羅的打算,這是提前給大家心理準備,南地要反。
與羽林衛和禁衛軍正面對上,就是個信號,這天下真的亂了。
她沒有衛明那麽擅長動心眼子,但辦起事兒來她足夠利落,立刻出去安排。
很快,外頭關于京都已經被後宮把持了朝政,文氏挾天子欲殺光諸侯,不管百姓死活的小道消息就傳的沸沸揚揚。
百姓們義憤填膺,罵文氏罵到恨不能祖宗十八代都拉出來鞭屍,有腦子靈活的文人,已開始書寫‘清君側’的檄文。
守在邊南郡的紀家軍得知王上義舉,又知定江王昏迷不醒,比百姓還要激昂。
甚至不用那位四平将軍多說,利落分出五千人,兵分兩路,朝臨南郡和汝南郡去。
傅绫羅暫時顧不上外頭的騷亂,等了兩日,還不見紀忱江醒,她等不住了。
“寧音,你叫喬安和常府醫安排,将王上送到産房裏來。”
寧音有些遲疑:“可王上還燒着呢,要是給您和女公子過了病氣……”
“不會,讓人在屋裏置個屏風,不叫悅兒靠近他就是了。”傅绫羅堅持,她不想他繼續在她看不見的地方昏迷着。
也是這會子,傅绫羅才逐漸理解,過去紀忱江那掌控欲從何而來。
他大概也接受不了,她在看不見的地方受傷或者……
原本覺得被安排被掌控,喘不過氣來,現在傅绫羅已經掌控了南地,也許是站得高了,知道強大來的都不容易,她反倒不再抵觸紀忱江的掌控。
只要他能醒來。
他不能再睡了。
常府醫和喬安得知傅绫羅的安排,也有些吃驚,尤其是喬安。
喬安特別為難,“若是女公子哭鬧起來,王上在昏迷中偶爾聽到,心裏得多難受啊?”
可常府醫覺得倒是可以一試,“他睡得夠久了,若真能叫小女君給哭醒,倒是個好事兒。”
總是反複起燒,着實太傷身子了。
喬安:“……”還可以這樣?
他将信将疑帶着護衛将主君給挪到了傅绫羅的房裏。
下午,到小悅兒該換尿布的時候,傅绫羅咬了咬牙,沒叫阿晴給換。
才幾天大的小娃兒,身子不舒服,哼哼好幾聲也不見有人來,眼睛都不睜就開始哭。
這可真是傅绫羅的親閨女,才剛出生的孩子,跟她哭起來一個動靜,嬌嬌弱弱,帶着那麽點哀哀的顫巍巍調子。
寧音私下裏就說,這定是個比自家娘子更嬌氣的小女娘。
除了出生那日,每每要哭,都能叫人心頭發顫,幾乎要心疼到骨子裏,忙不疊就要去伺候好她,不想叫她哭。
傅绫羅忍着難受,她也心疼女兒,可孩子阿爹也該醒了。
只半盞茶功夫,若他還不醒……算了,要不她來哭?
傅绫羅猶猶豫豫把手放到了自己腿上。
“你那爪子要做甚?”沙啞的動靜驀地響起。
傅绫羅想也不想便回答:“要不我們娘倆一起哭?”
回答完,她才反應過來,是紀忱江在說話。
她瞪大了眼,有些驚喜地探身去看屏風後面的身影。
“你怎麽醒了!”
“這麽早就給我哭墳?”
兩人都沉默片刻,下一瞬,還是同時開口——
“你是不是想挨板子了?”
“我不該醒?”
旁邊襁褓裏的哭聲頓了下,為什麽有人一直在說話,卻沒人管她?
寧音搶在阿晴前頭沖上去,利落給女公子換了尿布,抱着孩子就往外間去,這情形有些熟悉。
好似以前,那位岳郡守和她們娘子就這麽有默契,那時候只覺得兩人針鋒對麥芒,叫人想多看幾眼。
現在……別提看了,總感覺這裏甚至沒她們落腳的地兒。
等人都出去後,一個身下惡露還沒盡去,一個還昏昏沉沉起不來床,兩個人隔着屏風對視。
“阿棠,我回來了。”紀忱江輕聲道,即便還虛弱,心裏也比過去任何一次都要蕩漾。
他心想,經歷了生死,他也不氣了,也不想岳者華了,只想跟他的阿棠說些親密話兒。
回來那日,他就該說這句話。
傅绫羅鼻尖一酸,不想叫他知道自己沒出息到掉淚,不自在揚聲道——
“喬安,送王上回去。”
紀忱江:“……”不,這跟他想象中的不一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