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睿如今是什麽情形,你們但凡不是瞎子就該知道,南蠻一次次殺害大睿子民,憑的是什麽?”
“是他們英勇不凡嗎?不!是京都的世家子和權貴一次次将你們的命送到南蠻手中!”
“紀家為了南地安穩,為了讓你們不背負罵名,一直忍讓京都的欺壓,如今大睿那些權貴,誰人不知,老定江王是被京都害死的?”
“你們為了正統,為了保命,要眼睜睜看着自己的主君遭人陷害,看着大軍成為一盤散沙,被南蠻殺個痛快,往後都要在南疆的欺壓之下過活?”
“能站着堂堂正正做人,你們非要跪着忘恩負義,他們不把你們當人看,你們自己,你們的家人,父母兄弟姊妹也不想做人,是嗎?”
這番話如同重錘敲在衆人心頭,一群鐵骨铮铮的兒郎,從未想過自己會被一個懷着孩子的嬌弱女娘訓斥得擡不起頭來。
有人受不了這樣的指責,有人從未想過背叛,許多聲音彙成了一股洪流,排山倒海——
“為定江王盡忠,萬死不辭!”
“為女君盡忠,九死不悔!”
“請女君指示!請女君下令!”
傅绫羅身子軟了下,第一步她走出去了,軍心總算是穩定下來。
紀雲熙不動聲色上前一步,和寧音緊緊扶住她,不讓她在衆人面前露怯。
傅绫羅清楚,馬上要交戰,周奇壓不住五萬将士,萬一邊南郡有百姓遭殃,他和祈太尉都沒有紀家的威望。
還有最後一步,她穩住身子,臉色仍莊嚴肅穆,語氣卻和緩下來,聲音因為大聲說話有些沙啞——
“我知道,是人都會怕,怕千古罵名,怕死不得其所,怕護不住家眷。”
“我也怕,怕有無辜百姓枉死,怕你們平白送了性命,怕王上被奸人所害。”
“但我要你們知道,即便王上回不來,我肚子裏的紀家血脈與你們同在,一日不退南蠻,我就一日坐鎮軍中。”
周奇和祈太尉等人震驚擡頭,如他們這般戰場浴血已久的老将,已經很久沒有為什麽感動過了。
可這一刻,他們止不住自己的眼淚,底下也漸漸傳來了将士們的反駁聲——
“夫人回去吧,你活着,我們才能放心殺敵!”
“紀家血脈不能斷,女君回吧!我們誓死保衛南地,絕不會再動搖!”
“求女君收回成命……”
……
傅绫羅絲毫不動搖,大聲吩咐:“墨麟衛!擊戰鼓!”
“紀家血脈絕不會放棄自己守護的百姓,就算是死,我和肚子裏的孩子,最後一個紀家子,定與你們同生共死!”
“現在,所有将士聽我命令,以祈太尉和周将軍為首,立刻整軍出發!”
衆人熱血激昂,滿腔熱血都沸騰起來,萬人齊聲——
“殺!殺!殺!”
按理說,南地駐軍沒有帥,為表忠心,兵馬大元帥是屬于聖人的尊榮。
但此次,傅绫羅就在王帳中,讓所有将士都安心下來,成了所有人心中的女帥。
令周奇和祈太尉震驚的是,此次整軍,竟然比定江王在的時候還要快。
短短三日,在南蠻逼近邊境五十裏的時候,披挂了紀字旗的紅幡飄在風中,如同一柄銳利的劍,直紮南疆大軍心髒。
因為草木仍舊旺盛,南蠻最善偷襲,此時紀家軍的優勢并不突出,大軍一分為二,三萬将士奔赴邊境。
剩下一萬多人,分成十幾股護在郡縣周圍,防止十寨九城的南蠻人燒殺搶掠,殘害百姓。
傅绫羅即便坐鎮,所有人都不許她随軍,刀劍無眼,她的肚子傷不起。
所以,她帶着墨麟衛,在邊南郡的城門之上坐鎮。
三百墨麟衛和一百銅甲衛護衛,一千将士守城,誓死要守住邊南郡城池。
傅绫羅也是在看各處送來的軍務時,才深刻理解了岳者華到底是個怎樣的人。
他并非是衆人眼中那個完全無害的溫潤公子,甚至他比紀忱江更加冷酷,更不擇手段。
為了讓所有人都相信文氏值得被清君側,南疆手中确實與文臨甚至文家家主有書信往來。
傅绫羅不知道他是怎麽做到的,文臨眼中的震驚不作僞。
而此次南疆來犯,也是真的得知了邊南郡布防,給大軍造成了很多麻煩。
頭一回,南疆跟紀家軍打得有來有往,甚至因為那些蠱蟲和防不勝防的毒,隐隐占了上風。
戰線僵持了一個多月,邊南郡郡城百姓每日路過城門,幾乎是眼睜睜看着傅绫羅肚子越來越大。
莫名的,原本百姓們的恐慌騷動都莫名被壓了下去,百姓們也都跟着日夜警惕異常動靜,邊南郡依然固若金湯。
常府醫和楊媪也跟過來了,若非定江王府需要人坐鎮,政務需要王府丞來處理,祝阿孃和王府丞定也得過來。
即便他們人不在這邊,也是日日都要人回去送消息才能安心。
祈太尉和王府丞的夫人也都抛下中饋,來到了邊南郡陪着。
傅绫羅應該是十二月裏生産,她是頭胎,肚子裏又可能是紀家僅剩的血脈,由不得人不重視。
好在到了十月底,随着草木蕭索,周奇和祈太尉也漸漸配合得當,很快就壓制住了南蠻,殺得他們潰不成軍,節節退敗。
若非惦記着傅绫羅還在邊南郡坐鎮,以紀家軍的士氣,怕是要殺穿南疆老巢。
所有人心裏都憋着一股子氣,南疆當自己簽訂的停戰盟約是個屁嗎?
即便沒有沖到南疆聖地去,周奇和祈太尉也沒有手軟,南疆一萬将士,估摸着能有三分之一回到聖地就算他們幸運。
然,就在周奇和祈太尉他們以為大局已定的時候,卻突然出了岔子。
南疆将士并不算多,這也是南地過去能壓制他們的緣故。
但紀家軍從不會小觑南疆,因為南疆民風彪悍,大多百姓分散在寨子和九城,這部分百姓集結起來,也能給南地添許多麻煩。
過去邊南郡在五萬将士守護中,還頻頻被南蠻燒殺搶掠,就是這部分南蠻百姓幹的。
此次守衛郡縣這邊的将士,少了個武衛将軍,就只能由衛明和另外一位四平将軍來把控。
衛明心思細膩,将郡城守得特別好,可那位四平将軍以前都是給王城做副将的,他對于南蠻層出不窮的手段有些抵擋不住。
傅绫羅無法眼睜睜看着百姓受罪,于是令衛明過去幫忙。
這時候南蠻軍都已經逃亡聖地了,傅绫羅身邊還有墨麟衛和銅甲衛,衛明這才放心去下面幫忙。
可他剛走一日,當天夜裏,邊南郡城池就人投了火毒和蛇毒。
有一部分擅長養蛇的南蠻人,近兩個月下來,一直躲在城牆附近的草垛裏,還在草垛底下挖了個密室,吃喝拉撒都在裏頭。
左右天兒冷,也不算太難熬,他們等的就是制造騷亂,拿下傅绫羅。
都知道,以傅绫羅如今的身份之尊貴,南地沒有定江王在,拿下绫羅夫人,就是拿下南地。
傅绫羅被人叫醒的時候,夜色還深,她一時間有些恍惚。
“你說郡城着火了?”傅绫羅艱難爬起來,盡量讓自己清醒些。
“人抓住了嗎?先保護百姓,将所有大夫盡快叫醒,決不能讓他們鑽了空子。”
紀雲熙不願意叫她出去,“外頭南蠻人數量還不明,若有個萬一傷了您的肚子……”
傅绫羅打斷她的話,面色凜然,“越是這種時候,我越要在,邊南郡絕不能亂。”
她在大軍前說的話不能是空話,否則被将士們知道了,因為紀忱江造反又生死未蔔産生的忐忑立刻就會反撲,軍心又要不穩。
風雨飄搖之際,這是大忌,絕對會枉死不少人。
“你們護着我,墨麟衛分出一半去護着大夫,其他人都護在我身邊。”傅绫羅吩咐,“其他我做不了,為受傷的百姓包紮還是可以的。”
她得讓人知道,她一直在。
紀雲熙和寧音還有喬安,都知道傅绫羅的決定是對的,也只能無奈聽提起心腸,聽她吩咐。
三個人幾乎以拼了命也要護住傅绫羅的架勢,迅速行動起來。
好在,百姓們看到傅绫羅,确實振奮不少,好些老人小孩也都跟着竭盡全力找尋南蠻人,那草垛很快就被人發現了。
裏頭的南蠻人沒能跑掉。
等到火勢被滅下來,中了火毒的百姓們都一一到達藥棚前就醫,天光也漸漸放亮,傅绫羅稍微松了口氣。
她夜裏沒睡多久,身子還重,肚子隐隐有些不适,已快九個月,若非咬牙堅持,這會兒只怕是早倒下了。
寧音心驚膽戰扶着她,“夫人,您先回去休息……”
傅绫羅搖頭,打斷她的話,“還沒搜查南蠻餘孽,得先讓喬安帶人搜查一遍郡城,我再去……”
話沒說完,她後脖頸兒猛地一涼,渾身上下都莫名起了雞皮疙瘩。
寧音瞪大眼擋住做了百姓裝扮的南蠻人,卻擋不住對方扔出來的蛇。
紀雲熙和喬安在幫着送百姓入醫帳,心急如焚往這邊跑也已經是來不及。
就在大家都睚眦欲裂的瞬間,一把尖刀飛過來,直直紮入毒舌的七寸,連着串住了兩條蛇,将之釘在了傅绫羅身後。
傅绫羅還呆着,就聽到了令她熟悉又心安的聲音,顫抖着從不遠處傳過來,越來越近。
“阿棠!”紀忱江喊出聲的功夫,就看到他的阿棠挺着大肚子,蒼白着臉站在燒成了黑灰的殘破房屋前。
這場景像是一把重錘,狠狠砸在他心上,砸得他頭暈眼花,下馬時腿都有些軟。
他踉跄着下馬,狼狽上前,一把抱住傅绫羅,眼淚不自禁的從眼眶裏往外冒。
他将腦袋埋在傅绫羅頸間,哽咽出聲:“阿棠,你,你吓死我了……”
別說揍一頓,也別說生氣,他整個人身上只彌漫着慶幸。
幸虧他沒跟岳者華糾纏,幸虧他回來的及時。
旁的什麽人,什麽天下,什麽蒼生,他都顧不上了。
他甚至喜悅到有些難為情,卻完全無法控制自己的眼淚。
若失去阿棠,他想象不出自己會做什麽,不知不覺中,七分的喜愛已經到了十分,他再也不想一個人踽踽獨行。
傅绫羅眼眶也被他顫抖的話說得滾燙,這熟悉的聲音,她在夢裏夢到了無數次,只怕現在又是一場夢,叫傅绫羅不敢出聲。
她太想念紀忱江了。
她一直不敢想,若他回不來,她該怎麽辦,好似多麽堅強,都無法抵擋要獨自面對一切的驚惶。
現在,他終于回來了,她怕自己一出聲,就要嗷嗷哭出來。
好一會兒,她眼淚汪汪擡起頭,朦胧中,看到紀忱江紅着眼胡子拉碴的狼狽模樣,整個人都忍不住松弛下來。
一松弛,不得了,她立刻感覺月退間猛地一濕。
她倒吸口涼氣,瞪圓了眼,眼淚都叫吓回去了。
“你終于回來了。”她撫着紀忱江流淚的臉頰,再不想哭。
越是這種緊張時刻,她越是冷靜。
她異常沉穩地開口,“長舟,我羊水破了。”
紀忱江:!!!
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