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阴沉沉的马车也摇摇晃晃,齐静言半梦半醒间就回到了泽州城。掀帘子望去,前世的路现世的景。这个世间玄之又玄,似是除了她们二人,别人依旧重复着上一世做的事,说着上一世说过的话。
再一次站在淮庆王府门前,齐静言仰着脖子看那高悬的门楣,有些怅然,这里于她算不上什么美好的回忆,能看清的不过是,什么叫做身份悬殊。
夹缝求生的学业生涯,让她明白了一件事,别人想要欺压你,有的是借口,不必去苦想为什么?也不要问自己哪里不够好,你再好也没用。这世间向来不讲公平。人倒霉起来的时候,喝凉水也是塞牙缝的。
排除异类不过是人类本能里的一种恶习。但你要知道,那些年少时遇到恶人,都是打磨你变成璞玉的磨石,不要去畏惧。
齐静言入住了王府里的小姐院,淮庆王子嗣单薄,成亲十余载,只得一双子女,因此十分宠爱安平郡主,为了不使女儿孤寂,便将这泽州境内适龄的官家小姐,世家女子都邀来作伴读。除了临近的几个县离此地尚远,需要住小姐院。大部分女子都住在自己家中。
舟车劳顿,略做了几日歇息。齐静言便紧锣密鼓的开始布置学院的生活,虽然分了一处院子,但她识趣的只占了东厢房,也只留了一个做杂事的嬷嬷,一个贴身丫鬟青苗,将其余人等遣回了陵川。一来王府什么都不缺,二来她人少点也老天爷降的太快了不打眼,省得日后落人口舌。
基于对书院的了解,她此行必须拿下两个人,一个是大儒谢贤谢先生,一个是安平郡主刘瑶。
安平郡主虽然跋扈,比较难缠,但远没有谢先生棘手。淮庆王虽然宠郡主,但决不会以她的话,作为依据去判断各县官员的品行和政绩,但谢先生就不同了,他每年给学生的评价,都关系着淮庆王对世家及官员采取何种态度。
毕竟,子女的一举一动都体现这一个家族的教养和修为。
虽说离开课还有几日,但书院已经陆陆续续有人了。齐静言今日要去书院向谢先生见礼,其实来的当日,她就向谢先生递了拜帖,只是拖到今日才能得以一见。
正月的天暖不到哪去,但脚心却传来一阵热意,前世于书院唯一的好感,也就是这极尽奢华铺的到处是的地龙了。年少时梦寐以求住上这样的广厦,成亲后才觉得,有一间属于自己能遮风挡雨的屋子也是极好的。
天阴欲雪,冷风习习,不一会就零星的飘气了雪花,薄薄的一层铺在冰封的湖面上。她走在这雕栏画栋里,往昔的回忆似潮水涌来,一幕幕的闪过,就一晃神的功夫,她与那转角过来的人,撞了个满怀。
那人虽没防备有人,却一把捞住了她的腰,她脚尖绷直向上踢起,身子险些向后栽去。头上的珠玉头钗碰撞,发出清脆的声音。这身手了得的玉面公子不是别人,正是林世珺千叮咛万嘱咐,怎么都不能见的钟明君。
钟明君看着怀中的女子,愣住了,一种莫名的情绪撩拨着心头,良久都没有松手。
“姑娘,我们……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没有,第一次见。”于他,她心中有愧,她慌乱的避开他的眼神,从他怀中起身。
尤记前世初相逢,也是这转角,也这般撞了满怀,虽然时间提前了。但有时候不得不感慨,命运的齿轮相互紧咬着,早已在暗中安排好了一切。
“是吗?”钟明君略往后退却了半步,有些怅然所失:“明明是第一次见你……可不知怎么,就是有一种,见了你,将会有不好的事发生。”
“那……我离你远一点吧。”他说的没错,前世的那些过往,于他们两来说,都算不得一件好事。
“姑娘,我不是这个意……”钟明君原想笑着打趣,可那心口的绞痛,占据了他的不忍“……其实这样也好。”
一个莫名让他心如刀绞的女子,他又没有自虐倾向,何必要凑上去。不如离得远一点,他也舒服一些。
紧跟在钟明君身后眉清目秀约莫十二、三岁的女子,是钟明君的妹子钟婵玉,一听自家哥哥说了这么唐突的话,脸唰的一下被臊红了:“哥,你这是说什么呢……没准这是我日后的同窗,你这么说让我怎么见人,我可不理你了。”
钟婵玉脸皮向来薄,当下就哭着跑远了。而钟明君的目光,至始至终都未从她身上移开分毫,那种异样的情绪占据着他的心头,让他既好奇,又望而生怯。
他蹲下身,将那一摔两截的玉钗拾起:“但这只簪子,是因我而碎,我修好了再还给你,你万不能拒绝,这是我的歉意。”
“这簪子算不得贵重,就不劳烦公子了。”齐静言上手去拿被他避开,干脆:“那我不要了。”
钟明君高举着玉钗,有些诧异:“姑娘你这是恼了,放心。我绝对赔你个一模一样的。”方才那样说她,她不恼,反而要赔她簪子,她就恼了,这姑娘好生奇怪。
“我是真不用……”反正她还也要修那只碎了的玉镯,也不差这一件。
“姑娘可是怕我没钱赔你,你就放心好了。”
齐静言见快到和夫子约好的时辰了,缠了几句,只得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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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没走两步,就听他问:“在下钟明君,敢问小姐芳名?”
她回头望去,那簌簌白雪下,一袭招摇的红衣,故人风姿不减当年。俊朗的模样勾唇笑着,似春风拂面,让人忘却烦忧,年轻真好啊。
“齐静言。”她如是应道。
钟明君看着女子转身离去,眉心蹙起,嘴里喃喃自语:“齐静言……你到底是何许人?”为何我这心中会这般酸楚和在意,似故人之感又似此生不愿再见之人。
想他爱慕天下女子,常以美人膝为枕,美人怀为被。待对女子向来宽容,可为何于她,心里总是颇多不忿,这不应该啊,只是见过一面的人,他在厌烦,又何至于此……
手指摩挲着玉簪,一遍遍嘟囔着她的名姓,筛选着脑海中的莺莺燕燕,良久才确定道。
“这名字……是真的没见过啊。”……莫不是春梦梦到了,可他会向一马平川的小姑娘下手吗?怎么可能。
“哎呀,糟了。”钟明君这才想起,自己是来接自家妹子的,而钟婵玉早已没了影踪:“完了,完了……不知道姑奶奶这次又要气上几天了。”
穿过学堂往里去的套间是先生临时歇脚的书房,书架上堆满了书,扑鼻而来一股竹香,先生常燃这种香为书本驱虫。跨过门槛,见小厮在一旁候着,一袭青衣直裾的谢贤在提笔伏案疾书。
齐静言忙冲着小厮嘘声,让他不要惊扰先生,便乖乖的立在原地,低垂着眉眼,静候先生写完。
谢贤属实惊才艳艳,但于官场之上不够圆滑,不被朝廷赏识,郁郁寡欢。后来干脆跟这淮庆王回到家乡。常年久居京城,于规矩上颇为讲究,有诸多繁琐的枝节需要注意,稍有不慎,便会被狠狠的记上一笔。又因先生才高气傲,极其讨厌别人打断他做事,因此她在这方面没少吃过亏。
果不其然,先生对她的识趣十分满意。
“你就是陵川县齐螎的长女?齐巧容怎么没有来?”
“禀先生,妹妹病了,姨娘心疼妹妹年龄小又离家远,就留了妹妹在家中静养。先前就知道是先生指点学业,父亲认为机会难得,便遣了我来。”
谢贤正襟危坐,端起一杯茶来:“哦,病了?老夫还以为是闯了祸,齐螎想息事宁人呢。”
齐静言并不搭茬,只笑着将礼节放下:“不知道先生喜欢什么,学生便带了些自己做的小点心,还请先生笑纳。”
两盒子的点心,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但胜在样式别致。每块糕点白底黑字,用瘦金体的笔法写着一个字,四块一排,横着念是喜庆的话,竖着念也是喜庆的话,连斜着念也是如此,这份心思巧妙,却是独一份的。
谢贤面上微微露出一丝悦色,半是警告,半是提醒:“我的课要求就一点,别惹事。”
“谨记先生教诲。”齐静言恭恭敬敬的行礼,心说“事”要真能不惹我,那就好了。
谢贤目送齐静言离去,玩味的看着桌上的点心:“真不知道齐螎怎么想,这矮子里挑出的大个,能顶什么用?还不如干脆一点,就不趟这浑水呢。”
一旁小厮接腔道:“富贵险中求,这世上之人,又有几人能像先生这样看得透呢。”
“要是险中求,拼一拼也无妨,只是他齐螎拎不清,摊上个被上面盯着的女婿,还想着高升,痴人说梦。”
齐静言拜见完夫子,穿过学堂,不经意的停在自己坐过的那张桌子前,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再回到这里。
“都这个时候了,你在干什么?是不是偷东西?小心我告诉夫子来抓你。”
齐静言循声望去,一个十三岁的姑娘爬在门上,瞪着水汪汪的一双大眼睛,伸到门槛里的腿,悄悄的退了出去。明明怕的要死,却摆出一副虚张声势的样子恐吓她。齐静言怎么都没想到,第一个遇到的。
竟然是她?!
前世她唯一的闺中密友王俏。
“一别十年,未曾蒙面,这些年,你还好吗?”这或许是她此时最想问的,却也是她最说不得的。
重逢的喜悦让齐静言昏了头,眼含泪花一把将她抱住。
小姑娘哪见过这架势,当下就被她抱懵了,手足无措了半天,才拍着她的背,安抚道:“你别怕,你别怕……我不告诉夫子了,刚才都是吓唬你的。”
齐静言抑制住心中的雀跃,擦了下眼泪,赶忙往后退了一步:“我看你面熟,把你当成了我那妹子。谁成想是认岔了,你是谁家的姑娘,怎生得这般好看?”
王俏露着一排小白牙:“是吗,我也觉的和姐姐投缘的很,我是凤凰城王家的嫡女王俏,叫我俏俏就行,你是?”
“你说我,我是陵川县知县的长女齐静言。”
“那齐巧容是你的……”
“姨娘生的妹妹。”
齐静言与王俏三言两语的聊了起来,她亲昵的挂着她的手,如同前世一般,相谈甚欢相见恨晚。
齐静言觉的好开心,这种久别重逢的雀跃让她整个人都轻飘飘的,什么都不去想,什么都不去做,只想找个人一吐为快,若是他在,那就好了。
学堂的生活,并没有因为她的重生,而有所好转。反而因为时机的问题,一切都糟透了。在五妹齐巧容手下吃了闷亏的小姐妹,还没来得急报复一波,齐巧容就病退休学。一下子失去了宣泄口,正好就把仇恨转嫁到了她身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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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加上此时的齐巧容尚且没与郡主翻脸,郡主心里是一百个为齐巧容叫屈,以至于郡主一派,对她的态度也十分微妙。开局就没拿下郡主这边的庇护,她现在只能低调低调,再低调,尽量不惹她们的注目。
而且泽州也不比京城,世家起步都有百年积淀,这里的大家小姐有一半是新贵,教养自然不能同京中女子相提并论。她们不懂什么叫以理服人,对事不对人,她们的理念基本上是,谁让我不痛快,我就让谁不痛快。说不过你,我就想法子整你,手段也不高明,甚至让人有些无奈,撕书,泼墨,上课扔纸团砸你,就这么明张目胆的硬来。
可偏偏她们一个个家世显赫,攀枝错节都是惹不得的主。她这鸡蛋也不能和这石头碰,想想父亲的官位,想想弟弟的出路,万事便只能忍着,一点点的找突破口。
这一日,夫子正在讲诗经里的关雎,念到:“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一句的时候,她不禁出神,想起曾几何时也有人给她念过这一句,见她不懂,还一本正经的解释给她听。
“君子好逑的意思就是说我心悦你……”见她出神,他还重重的弹了她个脑瓜崩:“你有没有再听?”
只是她那时傻的很,听不出弦外之音,捂着额头委屈的跑开,心中还暗暗赌誓,我绝对不会再问你书本上的东西。说来可惜,自那日起,再也没同他说过话。
就在她出神之际,一个包着石子的纸团砸在她头上,吓的她叫了一声,一摸额角竟有血迹。
谢贤不悦的放下书:“怎么又是你?”
“我……”她四处看去,也不敢冒然指正是谁砸的。
“先生,她总是一惊一乍的扰乱课堂,安平都没心思读书了。”安平郡主快人快语,话音一落,响应之声此起彼伏。
“对啊,对啊。”
“这就叫害群之马。”大家七嘴八舌越说越离谱。
谢贤无奈的叹气,意料之中的结局,每天看着这样的戏码,她们闹的不累,他看的都累了。拿着戒尺狠敲了三下几案,才制止眼下混乱的局面:“都不要吵了,不要再吵。现在但凡说话者,各罚抄一遍《女训》,都好好学一学什么叫知书达理。”
倾刻,鸦雀无声,谢贤拍桌强调:“别想着偷奸耍滑,说话的人老夫可都记着,谢芳华明天你将作业收上来。”
谢芳华指着齐静言:“那她呢?”
“齐静言——你给老夫出去站着听。”
“多谢先生教诲。”齐静言恭恭敬敬行完礼,捂着额头出去。听不听这讲其实无所谓,这些她上一世已经知道了。尤其是教林世珺读书时,她每天去书院外,蹲在窗下偷听,一字一句的记。晚上在一笔一划的教他,像他那种水平也中了举人……她缺个一堂两堂问题是不大。
就是,现在的情况……有些不容乐观,怎么混的比上一世都惨了。
想抱郡主大腿吧,郡主正为五妹打抱不平。转念去抱夫子侄女谢芳华的大腿吧,谢芳华见她送的师礼讨巧压了她一头,心生嫉妒,对她更是没有一句好话。
真的是,没有比现在更差的时机了,上一个月的课,半个月都在门外站在,不过齐静言也给自己找了消遣的事做,那就是数蚂蚁。
齐静言悄摸摸的溜到上次发现的蚂蚁窝边,提裙正要蹲下,就见钟明君从楼阁的转角走来,明显被她吓了一跳。
“嗬!你……又被罚站了?”
此时齐静言正提这裙角半蹲着,姿势极其不雅,尴尬的站起来:“怎么会?就是今天天气不错,我出来透透气,透透气。”做了两个扩胸动作,揉了揉胳膊,便双手背在身后,故作悠闲的大步向前晃去,一转弯就消失在路尽头。
钟明君费解的挠头,这和婵玉说的不一样,就在此时一声河东狮子吼:“齐!静!言!”
话音还未落,齐静言就一溜烟的跑了回去,高举着双手,乖乖的站在门前。
钟明君一下没撑住,“噗呲——”喷笑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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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静言拿着木棍捶打着水盆里的衣服,简直丢死人了,再也没脸见人了,她被夫子训了一刻钟,钟明君就在一旁笑了一刻钟。
都怪他,好好的和她搭什么话?
钟明君是什么人,家世显赫又风流倜傥,最主要的是嘴超甜,简直是泽州未婚女子心目中的最佳夫婿,就连众星捧月的安平郡主也败在了他的风采之下。
前世因为他的额外“青睐”,她成了众矢之的,可没吃什么好果子。这一回,她是能避则避啊,可谁成想这边还没躲过,那边就惹的夫子大发雷霆,罚她亲自洗衣,这大冷的天。
“大小姐,你可轻点儿吧,在这么锤下去,衣服都让你锤成筛子了。”
齐静言摩擦着冻肿的双手,哈了几口热气,三月初的天,井水冰冷刺骨。原本想着就这么冷着洗吧,她也没那么娇气,可一想到大夫说她平日生冷不记,以致于身体积了湿气,子嗣艰难。
就不觉有些忌惮了,就算这辈子她不嫁林世珺,她也想有几个像林昭杏那样乖巧的孩子啊。
思来想去,齐静言便和青苗去烧水了,等她打了热水回到书院,木盆旁的衣服不见了踪影。
???这青天白日的,还能出个偷衣贼?齐静言突然就有种不祥的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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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果不其然,夫子的衣服被扔在湖中的浮冰上。
她抬手扶额,她就说嘛,这都下学了。花厅外要雪没雪要景没景,她们这是凑到一处,附的哪门子风雅,感情是有好戏上演。
只是不凑巧是,她是戏中人。原本想踩着冰走过去,只一脚下去就踩湿了鞋,有点低估了冰的厚度。她只好寻来一根长竹竿去勾。手上的劲不够,杆子没拿稳,当下就将冰砸碎了,好在衣服没沉下去。
齐静言见青苗回来了,急着问询:“可有船?”
“有的,多的是,但也得人家肯借我们才行啊。”
……说了跟没说一样。
齐静言这通捞,不一会就热了一身汗,叉着腰歇口气,时不时能听到花厅里传来惊呼和窃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