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午后，残暑犹似卸不下的重纱，慵懒地笼罩着黎县。</p>
云锦布庄后院的雅致厢房里，窗扉半开，几缕褪去炽烈的光线斜斜透入，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疏影。</p>
空气里的燥热略减，却平添了几分难以驱散的倦意。墙角那盆茉莉早已过了盛期，叶片微蜷，只在风过窗棂时，才逸出一缕残香，凉而淡薄。</p>
陆明兰独坐窗边。</p>
——不，此刻唯有她自家知晓，她是崔无媚，伏龙教朱雀堂火凤凰座下最锋锐的一枚毒刺！</p>
以“陆明兰”这副描画精心的面容，她被少教主棠宁亲手布置在慕容冲身畔，静待时机。</p>
窗隙漏入的微光描摹着她侧脸的轮廓。</p>
那双惯作低垂、惹人怜惜的睫，此刻微微扬起，秀美的下颌绷出凛冽的弧度，所有伪装的柔婉褪尽，显出一种内敛而锋锐的骨相。</p>
这张清丽脸上，再寻不见半分平日的怯弱。眸深如潭，底里却似有幽焰无声灼燃。</p>
一枚羊脂玉佩静卧她掌心，玉质温润，云纹环抱一只振翅白鸽——这是慕白昔日情浓时所赠的信物。</p>
崔无媚指腹轻抚那冰冷刻痕，眼前浮起的却是慕白那张邪魅却无情的脸，她亲眼目睹他为了一个叫刘娥的女子，将钢刀刺入同门铁鹰心口时，那双冷如寒潭的眼。</p>
“你既无情，休怪我无义！”朱唇微启，低语如毒蛇吐信，字字浸透冰寒恨意，“你始乱终弃，又为一个刘娥，不惜同门相残……慕白，你命该绝矣。”</p>
五指猝收，纤指关节因发力而透出青白，一股阴寒内劲自丹田涌出，无声无息灌入掌心。</p>
“喀……”</p>
细微脆响，似冰面绽裂。</p>
坚硬的羊脂白玉在她掌中寸寸碎裂，转瞬化作一撮细腻冰冷的齑粉，如同被碾碎的寒霜。</p>
她缓缓松指，玉粉自指缝簌簌而落，在光斑中扬起一缕细微尘烟。</p>
她失神望着那飘散的粉末，心头掠过一阵空茫钝痛，旋即被更汹涌的恨意吞没。</p>
恰在此时，一道清朗悦耳、带着三分懒散笑意的声音穿透凝滞的空气，自前院传来：“我回来了！”</p>
崔无媚心头骤紧，所有属于“崔无媚”的狠戾与算计如潮水疾退，“陆明兰”的柔弱与楚楚可怜瞬息覆上脸庞。</p>
她迅疾抬眼，透过半掩窗棂，望见那熟悉身影步入后院。</p>
慕容冲一身月白轻衫，步履从容，眉宇间自带几分洒脱不羁，唇角噙着懒洋洋的笑意，折扇轻摇，衣袂飘动，风流倜傥，浑若天成。</p>
她深吸一气，将最后一缕杀手戾气敛入眼底最深之处，换上一副泫然欲泣、全般依赖的神情，如受惊雀儿般疾步迎出，带着一阵香风，毫不犹豫投入慕容冲怀中，双臂紧紧环住他腰身。</p>
“慕大哥！”语音哽咽，恰到好处地掺着失而复得的惊喜，“你终于回来了！你再不回来，明兰……明兰真不知该如何是好……”她将脸埋在他胸前，肩头微颤，一副惊魂未定的可怜模样。</p>
慕容冲被她扑得微怔，随即习惯性地伸手，在她背上轻拍两下，聊作安抚。</p>
他低头看她乌黑发顶，温言道：“好了，没事了，我这不是回来了么？身子可好些了？”</p>
陆明兰在他怀中轻点头，声音闷闷，委屈无限：“好……好些了。只是慕大哥不在的这些日子，明兰总睡不安稳，时常惊醒，心里……怕得紧。”</p>
她抬起泪眼朦胧的脸，怯生生望向慕容冲。</p>
“白霜白露这两个丫头呢？还有阿福，他们怎不在你身边照应？”慕容冲环顾四周问道。</p>
陆明兰眼中疾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幽光，旋即化为更深落寞，轻轻摇首：“他们……他们的事，从不告诉明兰。许是……仍把明兰当做外人。”</p>
她垂落眼睫，长睫在白皙脸颊投下两弯阴影，格外脆弱。</p>
“莫要多想。”慕容冲温言宽慰，拍了拍陆明兰的肩。</p>
“如今大仇未报，家破人亡，明兰已是无依无靠的孤女……”她声调凄楚，紧紧抓住慕容冲衣袖，宛若抓住救命浮木，“若非慕大哥好心收留，明兰真不知……真不知该如何活下去。慕大哥的大恩，明兰粉身碎骨也难以报答！”</p>
她仰着脸，眼中水光盈盈，盛满全然依赖与感激。</p>
慕容冲见她这般情状，心底那点天生的怜香惜玉之情被勾起，语气更柔几分：“安心住下便是，把这里当做自己家。我自会如兄长一般，护你周全。”</p>
“兄长？”陆明兰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随即用力摇头，带着倔强和不易察觉的试探，“不！慕大哥已有柳音音姑娘那样的好妹妹，明兰……明兰不愿再做你的妹妹。”</p>
她目光灼灼望他，带着少女独有的、混合仰慕与渴望的炽热。</p>
“柳音音”三字入耳，如石投静水。</p>
慕容冲唇边那抹惯有的、懒洋洋的笑意倏然一滞，似被无形寒风吹冻。原本轻抚她肩背的手，动作亦几不可察地顿了一顿。</p>
那双总是蕴着三分风流、七分散漫的眸子深处，极快地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神色——终化为一潭更深、更难窥测的幽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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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这异样仅如电光石火，刹那无踪。</p>
下一刻，他俊朗眉宇重新舒展，那抹笑意再度浮现，甚至比方才更显慵懒从容，仿佛方才凝滞从未发生。</p>
手中玉骨折扇“唰”地一声轻巧展开，带起一缕微风，恰到好处隔开些许两人过近的距离，行云流水，不着痕迹。</p>
“呵，”他轻笑一声，嗓音依旧温和，却隐隐覆上一层不易察觉的疏离薄纱，如隔雾看花，“音音是音音，你是你。她性子温婉中带倔，你却……”</p>
目光在陆明兰那张泫然欲泣、又隐含炽热的俏脸略一流转，折扇轻摇，语气带着几分兄长对小妹的调侃，又似有风流公子惯有的暧昧，“惹人怜惜。何必总与她相比？做你自家便好。”</p>
这番话，表面开解宽慰，甚至带一丝若有似无的撩拨，却巧妙地将“兄长”之位再次推回，更将柳音音轻轻置于一个似乎关系已定的所在，无形中划下界限。</p>
“哼！好个不愿做妹妹！那你想做什么？”</p>
一声清脆娇叱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打破院中微妙气氛。</p>
白霜、白露和阿福三人正从月洞门外走来。</p>
白霜一身淡青衣裙，气质温婉，阿福沉稳如磐石，见到慕容冲，脸上皆露由衷欣喜，齐齐躬身行礼：“公子，您回来了。”</p>
唯有白露，一身俏丽鹅黄衫子，俏脸含霜，杏眼圆睁，正死死盯住陆明兰，眼神如淬冰小刀。</p>
她撇着嘴，声音脆生生砸过来：“我们回来的可真不是时候，搅扰了二位的好兴致！”</p>
慕容冲见到他们，眉梢微扬，不动声色地将怀中柔若无骨的陆明兰轻轻推离。</p>
手腕一翻，那柄玉骨折扇已收起，不轻不重地在白露光洁额角敲了一记，唇边笑意慵懒依旧：“几日不见，你这丫头，牙尖嘴利的本事倒是半点没落下。”</p>
白露捂着额头，小嘴撅得更高：“奴婢自然比不上某些人，专拣那酥软入骨的话说，软语温存，哄得人团团转！”</p>
“露儿！”白霜赶忙上前，轻扯妹妹衣袖，秀眉微蹙，示意她适可而止。</p>
慕容冲今日心情似乎颇佳，并不计较白露顶撞，朗声一笑，如清风拂过：“好了，一路风尘，且去备水，本公子要好好洗洗这身尘土。”又转向陆明兰，语气恢复温和却疏离，“你也累了，先回房歇息吧。”</p>
陆明兰眼底疾掠过一丝不甘，但面上依旧温顺垂眼，福了一福，低声道：“是，慕大哥。”</p>
转身离去时，背影在炽烈阳光下，竟透着一股难言孤寂与幽怨。</p>
氤氲水汽在宽敞净房内弥漫，携着上等沉水香的清雅气息。</p>
巨大柏木浴桶中，慕容冲闭目靠坐，温热水流包裹身躯，洗去一路风尘。</p>
水珠顺他线条流畅的肩背滑落，烛光下，肌理匀称的身躯透着一股慵懒与力量奇异交织的、极具侵攻性的美感。</p>
水汽朦胧他面容，却更清晰衬出那副骨相天生优越——鼻梁高挺，薄唇微抿，下颌线清晰利落，宛如刀削斧凿。</p>
几缕湿发贴饱满额角与颈侧，平添几分不羁野性，与平日折扇轻摇的风流蕴藉判若两人，沉静外表下蛰伏着令人心悸的张力。</p>
白霜手持柔软棉巾，动作轻柔为他擦拭肩背，目光温顺如水，却不敢在那片充满力量感的肌理上过多停留。</p>
白露则捧一套熨烫妥帖的干净素锦长袍侍立一旁，小嘴依旧微撅，目光却不自主被水中那充满力量感的身影吸引，随即又飞快垂落眼帘，脸颊微热。</p>
阿福如门神守在外间，身形笔直，凝神戒备任何风吹草动。</p>
“公子此次回来，气色精神都好了许多，似乎……心情也不错？”白霜一边擦拭，一边柔声细语试探，声音温润如玉珠落水。</p>
慕容冲睁眼，眸中带着一丝慵懒笑意，水珠顺他棱角分明下颌滴落：“嗯，此行虽奔波，但总算不负所托，了却一桩大事，心情自然松快些。”</p>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屏风旁那气呼呼的小身影，戏谑道，“不过嘛，本公子瞧着有些人，似乎心情不太美妙？”</p>
白露被他看得脸颊微红，猛地转身，只留一个气鼓鼓背影：“哼！”</p>
慕容冲低笑出声，撩起一捧水泼在脸上，水珠四溅：“哟，本公子这才刚回来，倒不知哪里惹恼了你这丫头？莫不是因为……陆明兰？”</p>
“妹妹！”白霜再次出声制止，语气带着无奈担忧。</p>
“姐姐你别拦我！”白露猛地转身，眼圈竟有些发红，委屈怨气一股脑冲出，“本来就是！公子明明知道那陆明兰来历不明，身份可疑，偏偏还对她……对她那样！公子风流倜傥，招惹的女子还少吗？谁知她们安的什么心！那个陆明兰，更是深藏不露，她哪里是什么弱质孤女？她的本事分明比我和姐姐还要厉害几分！”</p>
此言一出，屏风外阿福身影骤然绷紧，如拉满的弓。</p>
“哦？”慕容冲眉梢微挑，唇边那抹慵懒笑意非但未敛，反而漾得更深，似听到极有趣的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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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眸色幽深迷离，却添几分玩味，指尖随意拨弄身周水波，荡开圈圈慵懒涟漪。</p>
“露儿，”他拖长调子，声音带着漫不经心的戏谑，“你说她‘比你和姐姐都要厉害’？这话……倒新鲜。来，仔细说说看？”</p>
白露闻言，杏眼圆睁，声音带着七分委屈、三分不忿，脆生生道：“姐姐，你瞧！公子他……他根本不信我的话！”</p>
“公子，妹妹所言非虚。”白霜接过话头，声音沉稳许多，带着回忆，“前几天傍晚，我和妹妹在城西郊外探查伏龙教踪迹，意外撞见陆姑娘。她当时行迹匆匆，神色警惕，绝非寻常闺阁女子该有情状。我们心中起疑，便打算悄悄跟上去看个究竟。不料刚靠近些，她便似有所觉，立刻施展身法，仓惶向仙台镇方向逃去。”</p>
白露接口，语速快而清晰：“我们自然紧追不舍！她轻功身法颇为诡异，速度极快。我和姐姐追到仙台镇西头附近时，天色已完全黑透，最终还是被她借着地形逃脱。”</p>
“你们确定所见之人就是陆明兰？”慕容冲唇边那抹惯常的、仿佛刻在脸上的慵懒笑意，如被风吹散的薄雾，悄无声息淡去。</p>
“彼时距之尚远，天色又已昏沉，视物不甚明晰。然观其身形体态，确与陆姑娘颇为相似。”白霜略作沉吟，神色凝重，言辞间亦透着几分审慎。</p>
氤氲水汽中，他微微侧首，那双总是蕴着三分风流的眸子，此刻褪去惯常散漫，深邃如暗夜寒潭，一股无形的、属于上位者的凝重气息悄然弥漫。</p>
“不可思议的事情还在后面！”白露声音带着一丝后怕颤抖，“我们追丢陆明兰，心中懊恼，又兼夜色已深，便想到前面那座废弃土地庙里暂时歇息再做打算。可等我们走入庙内……”</p>
她声音顿住，仿佛又看到那晚可怖景象，脸色微微发白。</p>
白霜擦拭动作停下，替白露说下去，声音也带着凝重：“庙内一片狼藉，血腥气浓得化不开。我们定睛一看，看到……看到的是七具尸体！死状各异，有的被利刃封喉，有的则被重手法震碎心脉。而在那破败的神龛柱子下，我们还发现了昏迷不醒、被粗绳紧紧捆缚着的……柳音音姑娘！”</p>
“音音？她如何了？有无受伤？现在何处？”慕容冲原本靠在桶壁上的身体骤然一僵，猛地自水中坐直，带起一片哗啦水花。</p>
惊怒与急切在他深邃眼眸中激烈碰撞，最终化为两道寒星般锐利紧迫的目光，如实质般穿透水汽，紧紧锁住白霜白露。</p>
白霜连忙道：“公子莫急！柳姑娘当时只是昏迷过去，并无受伤。我们将她救下，后来李岐公子和杨红瑛姑娘也寻到那里，柳姑娘已被他们带回县衙安置了。默谦公子医术精湛，悉心照料，公子大可放心。”</p>
慕容冲紧绷身躯这才微微松弛，水波荡漾，映出他眼中暗藏的惊涛骇浪。</p>
他的声音不复之前清朗慵懒，而是低沉下去，清晰沉重：“从头到尾，说与我听。”</p>
白霜白露不敢怠慢，姐妹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将那夜土地庙所见所闻，以及众人推测决定，都详细复述一遍。</p>